第二日上午。仙宫学堂。剑道课。
嘉月是被下课的铃声惊醒的。
按说学室内只有课案，远不如卧室软床舒适，但嘉月这一觉竟睡得格外香甜。
一睁眼，才发现学堂内同门的仙君仙子都在整理储物戒，把经卷、灵剑等等事物收进去。
皓君仙君也正在往学室外走。
她收回眼光看向自己的课案。
仙笔滚到了地上。经卷倒是打开了，只是一半尚在桌上，另一半悬挂在桌侧，摇摇晃晃。
最后几笔笔记东倒西歪，便是仓颉在世，也难以辨认。
融雪甚至在储物戒里，根本没拿出来。
一看就是上课时睡着了，连课上今日讲了什么都不知道。
只怪今日皓君仙君的声音太过催眠。
……不对，只怪昨日在撷芳院玩得太开心，回鸿煊殿又看话本看到半夜。
经卷几乎没有笔记，只有书页在她睡着时被无意地揉得乱七八糟。
嘉月和经卷大眼对小眼，终于确认：今日课上所讲，她什么也不知道……
坏了。
映天仙君万一今天回来，又突然考校怎么办？
她眉心突突一跳，但此时应赶去上下一门课了，便是想看看经卷也没有时间。
只能希望映天仙君今晚别回来。不要问起她的功课。
嘉月一面大力抚平经卷上的压痕，一面思忖：怀玉的笔记向来写的详细易懂，若是明日能找怀玉借来笔记补上，或许能够弥补，这事便能糊弄过去。
然而好事不灵坏事灵。
散学后，她走到鸿煊殿外时，已经看到里面的映天仙君。
他背对着殿门，正和几位别的仙君讲些什么，因此并未第一时间看到她。
嘉月心里怦怦跳，指望他此时正忙，想不起问及她的功课。
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往常一样走进鸿煊殿，自觉面上看不出异常。
映天仙君看过来的时候，她还端端正正行了个礼，就准备顺势溜进左偏殿。
映天仙君只对着她点一点头，就转过去继续和身边那白衣仙君讲话。
她成功了！
从背影看，嘉月仍然如平时一般，不紧不慢地朝偏殿里走着。其实脸上的笑容已经快溢了出来。
没想到今天运气真的不错！
不料她才刚刚走到左偏殿门口，便听那白衣仙君道：“映天仙君，我们今日便先行告退了。”
又听到映天仙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嘉月，今日仙宫学堂讲了什么？”
嘉月僵硬了一瞬，只得转过身来，道：“今日上了剑道、术法和药理课。”
映天仙君道：“你将经卷和融雪拿出来，今天先考剑道。你上次说玉人试炼，你不过三十招便将其|逼|退。如今几日过去，想必又有进益。”
——是了，映天仙君虽然不在鸿煊殿，却还记得传信回来问她课业进展。她为了让他安心，省得又想办法来考她，便回信说在剑道课上试炼，不过三十招便逼退了初级玉人，是课室里第二好的。
嘉月又朝院中走过来，感觉自己化形之后，从未走得这么慢过。
用什么办法可以暂时糊弄过去？
那剑道经卷上笔记稀疏错乱，压痕道道。饶是她在课间整理过了，也看得出与平时不同。
映天仙君必然一看便知，她今日课上睡着了。
之后就算他问的问题自己都会，到底还是理亏。
幸而，等她磨磨蹭蹭走走近，听见的是——
“那日你在试炼场上用了什么剑法，今日再练一遍来看。”
嘉月舒了口气，拔融雪出鞘，依然摆了个飞雪迎春的起手式。
她虽有些懒散，散学后从不练习，这几日更是光顾着玩耍，好在试炼之后，连着几日剑道课其实上得颇认真。
又因为结识了怀玉，有时课程间隙也有切磋，确实是有进益。
这一套春归剑法今日使来，依然轻灵连贯之外，力道比那日试炼场上更为恰当。
这得益于怀玉的启发。
怀玉用剑势重而快，经她略作指点，嘉月也体会到如此用剑的好处。
她学得很快。
“不错。”
短短几日之内，这是映天仙君第二次夸她。
嘉月一口气松到一半，又听映天继续道：“取剑道经卷来。”
想不到拒绝的理由，嘉月只能硬着头皮递过去经卷，开始在心里数时间，不知映天翻看多久会责难。
她没有等得太久。
映天仙君抬起眼看她：“这几日我不在鸿煊殿。竟不知道你散学之后，甚至休沐之日，也从不练习是吗？”
这经卷书页虽有笔记，书页却新，并无什么翻动痕迹，一看便知，只有上课时才会被人使用。
嘉月瞠目结舌，不知他是如何知道的。
却还有空在心中腹诽，不止这几日没练，除了准备被你考校的时候，散学之后是从来不练的。
她反问道：“课堂上仙师教的我已经学会了。课后还要练吗？”
此言一出，嘉月第一次在映天仙君脸上看到些别的表情。
他那向来平静的脸，竟似有了丝裂纹。
九重天上的仙师，因为个人修行几乎已臻于化境，讲什么都似乎轻描淡写。
对低阶仙子们来说难以融会贯通的知识，常被他们举重若轻地展示清楚。仙师们言浅意深，又因为课堂时间有限，不可能面面俱到。
课堂上听仙师们条分缕析，圆融顺畅，个个以为自己学会了。
等到真正上手，才知道其实还差得远。
在九重天上几千年，映天见过仙君仙子无数，天赋异禀者也不在少数。
但光听课不练习，还能都学会的，除了他自己，他还没见过第二个。而即使他有这样的天分，依然日日勤勉练习。
若非如此，他不过三千余岁，哪来如此进境？
须知仙子修行，其实是入门时进益最快，或者说，最明显。毕竟略会一些，与完全不懂，看上去区别十分明确。
然而一旦稍有积累，再想上进一级，看出明显的进步来，常常要付出十倍百倍的努力。
映天仙君因为年少便遥遥领先而闻名，若细论起来，并非全因天赋出众。
他用于修行的时间精力有旁人的两倍之多。
沉吟片刻，映天仙君的表情终于恢复了一贯的温和平静，又道：“你既然学会了，那就讲一遍给我听，练一遍给我看。”
想起学堂上无数灵犀一动的时刻，嘉月信心满满地拿过那剑道经卷，从上次考校过的内容后面开始讲。
她起初很是熟练，左手拿着经卷讲解，右手握住融雪比划出相应的剑道手势，一板一眼，竟颇有几分仙师授课的样子。
第一页。
嘉月道：“修剑道者，分清修和战力两道。清修以修心性，感悟天地五行之道。剑道得失，在乎一心。若是心性不及，再高深奥妙的剑法也无法充分发挥作用。战力包括速度、力量、灵活……”
她并不是拿着经卷念书，而是一面讲，一面看向映天仙君。眼神炯炯，语言流畅，条理分明，倒像是对经卷内容全了然于心。
连映天仙君也未挑出毛病。
第二页。
嘉月道：“剑修的能力提升，在于**之道的突破，即手中有剑之时，求胜之欲、昂扬情绪、观察冷静……剑术动作……”
“……唯有一方战斗意志彻底瓦解……对战才算终结……”
她开始卡顿，但勉强还是讲完了，内容也尚算清楚。
映天仙君仍未发一言，听罢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她继续。
第三页。
她再也不能比出手势，右手握着融雪慢慢垂下。眼神像是粘在了经卷上，灵动秀丽的眉眼也慢慢皱了起来。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当时皓君仙君是怎么从剑修的能力串到这里，把这部分连贯起来的？
她在课上明明觉得十分连贯流畅，此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静默了半晌，映天仙君才道：“在学堂内，仙师授课之时，因为陈述清楚、条理分明，听课的仙子常以为自己已经学会了。其实只是听懂了。等轮到自己讲解一遍，常常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只要自己对着旁人串连一遍，便知道哪些是真学会了，哪些只是以为自己会了。所有讲不明白的学问，全因为自己没有想得很清楚。”
“剑道是实战的学科。在学室内，你那春归剑法已经算用得不错。但若无扎实理论打底，无大量实战练习，到底只是样子好看，真碰上需要用剑的场合，并无多少实际效用。”
仙子修剑，并非只为陶冶情操，提升修为，更为不时之需。
“从听懂到学会，隔着大量的练习。学堂里偶有的试炼并不够。”
仔细看她恹恹神情，他又问：“散学后也不练习，那你日日在九重天上做什么？”
……散学后都快入夜了，还能干什么？
就算是加上休沐日那一整天，也不过是找以瑶玩、聊八卦，去撷芳院赏花，看别的仙子那里借来的话本子，还有，睡觉。
但这个回答映天肯定不满意，所以嘉月只是望着他，选择了沉默。
映天仙君并非一定要嘉月说出什么。
从他几次考校，知道嘉月修剑道的进程已算得上十分顺利，只是她仍然偷懒，勤奋完全排不上号。
他道：“日日时光自然流驰，若是不加约束，难免一无所获，一事无成。你该把更多时间放在修行上。”
嘉月虽因为讲不下去了而有些难堪，但到此时，并不觉得自己理亏。
“每日的课程便有六个时辰，散学回来并不剩多少时间。难道这些也要全用在修习？身在九重天，只有修炼一件事吗？”
映天仙君道：“修炼便是九重天上最重要的事。身为仙子，自有职责，不刻苦修行，如何承担？更何况你是我的仙侣，怎能如此散漫随意？”
嘉月道：“又不是我自己要化形！又不是我自己要跟你结仙侣！我看学室内旁的仙子，花在修行上的功夫已比我少得多了，为何我就被你责难？”
此话一出，映天仙君倒是安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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