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野少时在陆家读了四年书,而当初教导他们的便是这位先帝亲封的五经博士沈明夷。沈明夷年轻时在国子监授课十几年,诲人不倦,教过学生无数,无一人因她是女子而轻慢。
如今她过了花甲仍腰背笔直,如空山幽兰,端庄玉立。她坐在暖阁的贵妃榻上,拿出一团小小的红色荷包,里头装着压祟的银锞子,一面让卫嬷嬷递给周野,一面说,“年节里也四处奔忙,讨个吉利!”
周野双手接过道,“老师和老侯爷的教导之恩,学生一日不敢忘。但碍于职务有别,学生平日不敢登门叨扰,还望老侯爷和老师原谅。”
自他父亲走后他已许多年没过年节,这团压祟钱沉甸甸地搁进他心里头,让他想起陆家的恩,他当即叩了三个响头。
“皇命加身,本该如此,你做得很好。”陆载岳将他扶起,“如今你这同知衔乃圣上特简,不比世袭,更该谨言慎行。”
几句寒暄过后,沈明夷开门见山问道,“你深夜前来,是正则和小瑾出事了吧?”
周野见他二人既已了然于心,便正色道,“陆大人和三小姐被疑密会两江盐运司官吏,传闻二人拿了其供认司礼监伪造盐引的供状,在返京半路便被秘密缉拿进了诏狱。三小姐是我带回来的,眼下无虞,但明日东厂将与锦衣卫共审,干系内廷,恐怕轻易无法脱身。”
老侯爷脚踩在柔软的云纹氍毹上,背着手踱步思量,周野接着道,“眼下虽厂卫虽没有实证,但已着人去往江南,缉拿干连官吏回京对证。我今日冒昧前来,便是告知此事。诏狱里免不了皮肉苦,但我也定当尽力斡旋。”
陆载岳听完,什么也没问,周野办的是皇朝差,多一句少一句都不是他这个外臣该打听的。且权场中的情分薄如纸,一戳便破,不过是拿来利益互换的筹码。
陆载岳走到周野面前,以前侯爷同老侯爷个儿头相差无几,几年过去,不知是他长猛了还是老侯爷年迈,他已比老侯爷高出不少,老侯爷拍拍他胳膊,语重心长,“好孩子,锦衣卫刀尖舔血你从不上侯府求援,如今陆家有难你却肯冒险前来,是你重义。”随后又嘱咐道,“锦衣卫是皇上的刀,刀柄只能在皇上手里。如今你脚跟未稳,内外都是眼线,切忌与外臣瓜葛。他们父女的事本与你无关,便按你的职责去办。”
陆家的人似乎都将“泰山崩而不惊”练得炉火纯青,凡是知道的他表现得却像不知道,而不知道的又让人觉得成竹在胸,真假相混,若单看他的神情变化,将他脸色看穿也找不到蛛丝马迹。陆家二老是这样,陆瑾显然也将这个“真传”沿袭了下来。
周野没再继续说,顿了顿,还是告知了另一个消息,“另有一件事,锦衣卫夜里才传回的消息,靖北的总兵孙茂中死了。靖北如今乱着,副总兵暂代总兵的职,恐军中生变,朝廷只秘密拿了几个人,正押送回京,调查怕是得等新任总兵调任下来以后。”
周野从侯府离去后,沈明夷仍坐在贵妃榻上未起身,她一面忧心忡忡,一面又将目光刮在陆载岳身上,别人看不出来陆载岳脸上的机锋,却能逃得过沈明夷的眼睛么?看他方才的样子,周野说的事,他即便不知心里也早就有底。
沈明夷如同山雨欲来前的平静,“怎么回事?”
“你先消消气。”陆载岳微微猫着脑袋,轻手轻脚去里间的暗阁取出几本册子,放到了沈明夷手边的案几上,“你先看看这个。这是君爻的人傍晚才送来的,我还没来得及与你说。”
沈明夷压下一股火,半信半疑低头翻阅,呢喃道,“两江盐运司的暗账?”她一页页翻过去,账簿上记载的贪墨数额触目惊心,一年盐课的贪腐之巨便能填饱靖北军士一年的肚子!
如此机密的账簿还真被暗中送了回来!
陆载岳点头,“正则他们怀疑自己已被厂卫的人盯上,才使了这一招真真假假的声东击西!供状不过是个幌子,”他手指敲着账册,“真正的账簿已金蝉脱壳。”
“前年起两江的盐课直充靖北军饷,短短两年间,这些人就敢钻这么大的空子!”沈明夷将账本放回小几,手掌沉沉一拍,“他父女两个如今胆大包天,为了拿回账簿,将自己当做明面上的饵,在厂卫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你是不是一早就在背后怂恿!”
陆载岳上前几步,从卫嬷嬷手里接过热汤递给沈明夷,“这是你孙女说的,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厂卫里都不是蠢人,若已察觉,不留些表面的‘破绽’给他们,怎么会信?”
“你孙女现在简直是、简直是......”这位五经博士一时语塞,满脑子思索着措辞,末了狠狠??了陆载岳一拳头道,“简直是个赌徒!诏狱里可都是非人的法子,他们怎么敢冒这么大的险?”
不料陆载岳却哈哈大笑道,“身居高位之人,哪个不是病入膏肓的赌鬼?争权夺势本就是空中悬丝上游走,若不敢赌,如何在恶鬼口中夺食?如今我还没死,诏狱算什么!她已在外摔打了许多年,既然敢走这条路,不至于连这点儿苦都受不住!”
沈明夷手指点着他道,“陆载岳,我早前儿怎么没看出你这么混呐!”
陆载岳坐到她身旁,“老沈,你一向看得比我通透,如今是关心生乱。靖北既是陆家的功德碑,陆家的荣辱也与它休戚与共,今年靖北大乱,朝堂之上风雨如晦,连周野这个毛头小子都能想到我的身上,内阁和司礼监那几个老的可不是吃素的。陆家的儿女总有一日要跨过你我自己撑起一片天,曾经我有些遗憾,两个儿子都学你,整日里文绉绉的,现在好了,孙子孙女都像我,我高兴啊!”
他说着说着来了兴致,取来沈明夷平日用的卜筮竹筒,硬塞进她手里,“老沈,给咱卜一卦。”
沈明夷瞥他一眼,“你既心意已决,何故问天?”
陆载岳耍赖,“这不是你说的,凡事讲求天时地利人和嘛!”
沈明夷拗不过她,素手轻晃,铜钱在竹筒中“哗啦”响成一片。
“铮——”地一声龙吟,陆载岳拔出了自己的佩刀,惊落一室尘埃。伴着问天之声,他在绵软的氍毹之上挥刀舞动,“如今化外的铁蹄已踏进大贞国土,可京城的高官还在做他们的春秋大梦。沙场浴血的将士吃不饱饭,楼台管弦却一曲千金!”
“该死的鬼高坐明堂,满口天下苍生,倒把该活的人逼成了青天白日里的鬼!如今这世道!”
铜钱声歇,落地卦成,陆载岳探头来看。
他两手架着刀眉飞色舞,“老沈你看,东风至,咱这把老刀如今也该亮亮相了!”
卦象曰:革,己日乃孚,元亨利贞,悔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