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吹了大概十秒钟,停下来,倾听回声。回声消失后,他又吹了一组不同的音——更短促,更破碎,像在模仿某种鸟类的鸣叫。
然后他停下来,把鹰笛递给沈喻。
沈喻愣住。她看看阿赫,阿赫轻轻点头。她接过鹰笛,骨管还带着老人的体温。
她学着老人的样子,凑到唇边,尝试吹气,只发出噗噗的漏风声,像垂死的鸟。
老人摇摇头,枯瘦的手忽然伸过来,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在她的喉结下方。“这,”他用生硬的汉语说,另一只手按在自己同样位置,“动。让气,走。”
他的手指很稳,带着雪山的寒意。沈喻僵着脖子,试着在呼出的气流中加入声带的微颤。
一个尖锐的、破碎的、但确凿无疑的音节,从骨管里迸了出来!
她惊得睁大眼,看向老人。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慢慢堆出一个极淡、却真实的笑。他点点头,收回手。
一旁靠在石壁上的阿赫,不知何时灭了烟,静静看着。他看到沈喻眼中一闪而过的、孩子般的雀跃,看到老人那难得一见的笑意。
老人点点头,说了几句话。阿赫翻译:“他说,第一次能吹响,就是有缘分。鹰笛认人。”
风卷着雪沫掠过崖壁,发出呜呜的共鸣,仿佛那根古老的鹰骨,刚刚完成了一次跨越语言和物种的、微小的唤醒。
他没说话,只是仰头,喝光了壶里最后一口已经冷掉的奶茶。喉结滚动,咽下的仿佛不仅是水,还有这高原上某种过于稀薄、却又过于浓烈的东西。
沈喻把鹰笛还给老人。老人却摆摆手,从怀里掏出另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另一支鹰笛——更短,更细,颜色也更浅。
“这个给你。”阿赫转述老人的话,“是他年轻时用的。现在老了,气不够,吹不动长的了。送给你,练习。”
沈喻指尖触摸到骨管上细微的刻痕——不是装饰性的花纹,而是一道道计数般的划痕。
“那是他吹过的次数。”阿赫说,“每吹一百次,划一道。你看,已经有七十多道了。”
七千多次。沈喻握紧鹰笛,感到一种沉重的、活生生的历史在掌心流淌。
老人在石屋前生起火,架上铜壶煮茶。茶是砖茶,掰碎了在黄油中翻炒,加滚水,加盐,加奶皮子。他倒出三碗,递给他们。
喝茶时,老人开始说话。他的汉语很有限,大部分时候靠阿赫翻译,但说到某些词句时,他会坚持用塔吉克语,然后看着阿赫翻译,像是要确认每个词的重量都被准确传递。
“鹰笛的声音,不是给人听的。”老人说,“是给山听的,给冰听的,给死去的鹰听的。”
沈喻问:“死去的鹰能听见吗?”
“能。”老人的眼睛望着慕士塔格峰,“鹰的灵魂住在冰山最深处。它们听得见自己骨头的声音。你吹鹰笛,是在告诉它们——我还记得你,我还用你的骨头说话。”
沈喻感到喉咙发紧。她想起导师留下的那些老录音带,那些他毕生收集的、濒临失传的声音标本。她曾经以为自己的工作是在抢救,是在保存。但现在她想,也许那些声音并不需要被“保存”。它们需要的是被记住,被传递,被重新吹响——哪怕吹出来的音已经不准,哪怕听的人已经听不懂词。
就像这支鹰笛。骨头的原主早已死去,但它的声音还在,穿过七十多年、七千多次吹奏的记忆,此刻在这个高山牧场上,被一个陌生人握在手里。
下午,老人带他们去看鹰巢。
不是真的巢穴——鹰的巢筑在人类无法抵达的悬崖上。老人指的是一个地方,在河谷上游的一处岩壁下。那里散落着许多白色的东西,走近了看,是鹰的羽毛和骨头。
“鹰老了,飞不动了,会来这里。”老人说,“不是等死,是回家。它们在这里脱掉最后的羽毛,留下最后的骨头,然后……”他指了指天空,“然后就变成风了。”
沈喻蹲下身,捡起一根羽毛。是飞羽,根部还连着一点皮膜,在阳光下呈深褐色,尖端则是近乎透明的灰白。她小心地收进口袋。
“可以带一根骨头吗?”她问。
老人摇头:“骨头要留在这里。让风磨,让雪埋,最后变成沙,变成土,长出草,被羊吃,羊变成人,人又变成鹰——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
阿赫翻译完,补充了一句:“塔吉克人相信生命是个圆。没有开始,没有结束,只有转换。”
离开牧场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老人站在石屋前,朝他们挥手。沈喻回头望去,那个穿着羊皮袄的身影在巨大的雪山背景下,小得像一粒尘埃。
回程的路走得更慢。高海拔消耗了太多体力,沈喻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喘气。阿赫陪着她,两人沉默地走着,只有脚步声和喘息声在山谷里回响。
走到停车的地方时,天已经快黑了。最后一缕夕阳照在慕士塔格峰的雪顶上,把整座山染成金红色,像燃烧的火焰。
沈喻靠在车边,看着那座山。她拿出那支鹰笛,凑到唇边,尝试吹奏。
还是不成调,还是破碎的音节。但这次,她听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声音本身,是声音背后的意图。她在尝试说话,用一根死去多年的鹰的骨头,在这座冰山之父的注视下,说一些她自己也不完全懂的话。
阿赫走过来,递给她一瓶水:“慢慢来。老牧人说,他学了三年,才能吹出完整的调子。”
“他说要学三年?”沈喻接过水。
“不是他说,是他爷爷说。”阿赫点了一支烟,“他爷爷说,第一年学怎么让骨头响,第二年学怎么让山应和,第三年学怎么让鹰听见。”
车驶回塔什库尔干塔吉克自治县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个边境小城灯火稀疏,街道空旷,偶尔有巡逻的军车驶过。这里距离国境线只有几十公里,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绷紧的寂静。
回到旅馆,沈喻没有立刻休息。她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深蓝色的夜空,手里握着那支鹰笛。
她想起这一路走来的所有声音——
她曾经想抓住它们,分析它们,把它们变成数据、图表、论文。但现在她明白,真正的记忆不在机器里,不在纸笔间。
真正的记忆在骨头里,在血液里,在每一次呼吸里。就像这支鹰笛——它记得飞行的感觉,记得风穿过羽毛的声音,记得俯瞰大地时的寂静。当有人吹响它时,那些记忆就苏醒了,不是以信息的形式,而是以震颤的形式,通过骨管,通过空气,通过听者的身体。
沈喻打开笔记本。这次她没有画声波谱图,没有记频率数据。她用铅笔慢慢地画——画一根鹰的翅骨,画骨管上的刻痕,画系在末端的那撮红色羊毛线。
不是学术记录,是一个印记,一个瞬间的切片。
她合上笔记本,躺在床上。黑暗中,白天那些声音在记忆里回响——鹰笛的尖锐,冰川的嗡鸣,老人说话时喉音的颤动。
她忽然明白导师话中的真正含义:“声音是会死的。但也许,我们的工作不是阻止死亡,而是学会聆听死亡的过程。”
聆听死亡的过程——就是聆听生命如何转化为另一种形式。如何从血肉转化为歌声,从骨头转化为笛音,从记忆转化为传说。
而这个过程,是无法被记录的。
只能被经历。
沈喻闭上眼睛,感到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没入枕头。不是悲伤的泪,是某种更大的、她无法命名的情感的溢出。
窗外的帕米尔高原,万籁俱寂。
只有风,永不停息地吹过慕士塔格峰的雪顶,带着千年前鹰的魂魄,带着冰川移动的叹息,带着所有无法被记录、却永远活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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