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六,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在诊所里等卡特。
我不会告诉他,我在白天又去了歌图先生的展览馆。或者说,路过。
起因是隔壁的普瑞斯考特大夫找我帮忙顶了一天班,他今天回来后,说什么也要请我去喝一杯。
我们在闲聊间漫步过几条大街,看见货车停在夜间展览馆前,工人们正把包裹好的油画从馆中搬出来。
一个小时后,我和普瑞斯考特喝完酒,再次经过那条路时,货车还停在原地,工人们百无聊赖地扶着油画包裹坐在台阶上,几位警官正和司机以及展馆经理理论,似乎出了什么事。
我冒出一个想法。
“普瑞斯考特医生,抱歉,我看见一个熟人,你先回去吧。”
白天的展览馆失去了神秘的气息,只是一间又一间黯淡的屋子。
黑纱耷拉在地上,工作人员忙着收拾各种零碎物品,对我的入侵视而不见。
光秃秃的画钉显示了曾经有画作被展示在这里,还有那些没来得及拆除的介绍文字。
我看见了几位衣着考究的男士,手里拿着设计图,指挥着他人测量场馆尺寸。
似乎理解了为何没有人来驱赶我。
我一直往里走。
直到最后的展室。
它还在这里——
《雾海上的旅人》
这幅画令我心潮澎湃。
立于巅峰之上,遥望未知而宏大的世界。
我不知我看了多久。
“据说这幅画里有一个秘密,掌握它的人能征服世界。”
有人在我身后说。
我没有回应。
那人来到我的身旁,和我一起望着这幅画。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能感到这幅画是有力量的,但不认为是这么庸俗的理由。”
他沉默片刻。
“我也这样认为,但还是头一回听见别人这么说。我是泽兰·歌图,”他朝我伸过手来。
我同他握手,力度之轻令他诧异。
“威廉·拉法罗,歌图先生,我想我们是同行。”
“我知道您。您是英国人?”
“您是美国人?”我以同样的语气回应。
他毫无感情地一笑,给我一张卡片,“欢迎您,拉法罗医生,您任何时候想参观歌图家族的展览馆,出示这张卡就可以了。”
“或者说歌图兄弟。”
“也有人这么说。”
“我想我在别的场合见过另一位歌图——你是哥哥?”
冷淡地承认。
“我在刊物上读到过你主刀的几场精妙绝伦的手术,尽管业界为之惊艳,大众却认为你没有必要亲自动手。”
“您也是外科医生,相信您能理解拿着手术刀的那种感觉。”
我轻轻地笑着,“掌控生死,感觉自己像上帝?”
他望着我,铁蓝色的眼睛如无机物般冷漠。
我愉悦地夹着卡片,“我可以带上一两个朋友吗?”
“请随意。”
“或者我可以把这份便利转送给他人吗?”
“您的说话风格,是某种英国式的幽默吗?”
我保持微笑,“很高兴认识您,歌图先生,我想我该回去照顾我那不值得一提的小生意了。”
他点头致别。
我走出几步,忽然问他,“你会认为这幅画很孤独吗?”
他似乎有些意外,“不。”
我一笑,转身离开。
六点刚到,卡特就推门而入。
他身后闪过一个孩子的声音,“就是这儿,小姐。”
“亲爱的——”我停下来,看见一位年轻的女工紧跟着卡特进来。“这位是?”我问。
她根本还是个孩子,却已经满脸憔悴。
卡特看来比我还要惊讶,女工不顾一切地推开卡特,朝我扑来,“拉法罗医生,请允许我单独与您……”
她几乎要跪下去。
卡特警惕地抓住她的手腕,“这位女士,请注意您的行为——”
“卡特,”我拦住他,“你在这里等我。”
我立刻将她带入手术室。
“这里没有别人,您说吧。”
她脸色惨白地在围裙上抹着她的手,眼眶里盈满了泪水,颤抖着说,“我听说……我听说您愿意……愿意帮助我们这些……可怜的,不幸的……遭受了欺骗的女孩子……”
我明白了。下意识往候诊室看了一眼。半敞开的门外,是背对着我们的卡特。
“您叫什么名字?”
“露西……”
我问了她几个问题,确定状况。
“这件事会对您的身体造成伤害,我需要您养足精神,所以请您先回去,好好休息,下周一再来找我,到了那个时候,我会为您解决这个问题。”
她焦虑惊恐的面容被光芒照亮了,但随之被更深的忧虑压倒,“要……要多少钱……”她害怕地问。
“等您手头宽裕了我们再谈这事。”
“上帝啊……”她跪下去抱住我,“拉法罗医生,您果然是天使……”
我扶起她,“您住在哪儿?”
她羞怯地告诉我一个地方。
太远了。
“我们送您回去吧。”我担心地说。
“不,不用,”她终于露出一个属于少女的笑容,“谢谢您,拉法罗医生,您心肠太好了。”
我送她出去时,她连连吻着我的手。
卡特看我的眼中似乎有一丝忧虑。
这天夜里,我们一起坐火车回去的时候,他说,“先生,我希望那位女顾客没有要求您做超出常规的事。”
“为什么这样说?”
“我的直觉。”
“亲爱的,滥用直觉在我这里只意味着一件事,”我轻笑,“你是在要求我把惩罚提前吗。”
他十分惊讶。
我把手伸到他的口袋里,拿出我的诗,“亲爱的,拆了它,”我在他耳边轻轻地说,“我现在就要听你读。”
他不知道他最初不安而最终服从的姿态有多么诱人。
我吻着那枝玫瑰,靠在他肩上,听他的低语。
(亲爱的)
我想让你沉睡在秘密的城堡
只在玫瑰花开的那天才开启城门
爱将无视荆棘
一点一点地
吻醒你
威廉
念到“吻”这个单词的时候,他的脸有些发红。
离我们最近的乘客站起来到隔间去了。
第二天是卡特上教堂的日子。
我在空荡荡的宅子里觅食,在门厅的桌边发现了一本路易从欧洲寄来的医学期刊,其中一篇被他做了特别标记。
“威廉,此人剽窃了你的数据,由我提起申诉还是你亲自来?”
说来话长,离开英国后,我把在伦敦这一年的科研成果写成了论文,寄给了英国皇家学会,对方读完后立刻报了警。
那位可敬的阅稿者说,一个能写出这种东西的人,一定犯下了毛骨悚然的可怕罪行,因为不做**实验,是不可能获得这些实验数据的,“我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做了多少残忍的实验——”
这些话是路易在皇家学会的朋友转述的。路易暴跳如雷地批评我太不谨慎了。还好我用的是化名和假地址。
顺带一提,这篇论文寄过去不久,皇家学会的医学理论水平忽然出现了跳跃式的提升,官方对此的解释近似神学。
那之后,我拿最肤浅的材料重新编排了一篇,署名威廉·拉法罗医生,在一份业内的不起眼的小刊物上进行了发表。
这回,没有热心读者报警。
随着文章陆陆续续地发表,我慢慢地营造着存在感,偶尔有人质疑我的教育背景,无伤大雅。
当我坐在窗边一边吃烤吐司一边好奇地读着这篇文章时,卡特回来了。
他拿着一个很长的包裹,看起来很重。
我感觉他神色不太对劲。
“亲爱的,教堂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他没有回答,径直朝花园的方向走去。
我想他大概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我坐在这里,于是继续心平气和地读文章。
这位沃特先生企图用我的实验数据论证一些天方夜谭的观点,让我感到十分有趣,路易的建议已被丢到九霄云外。
午后,我要求卡特陪我散步。今天他格外沉默,还说了一句让我莫名其妙的话,“人把神遮住了。”
“我不明白。”
他只淡淡地一笑。
“你今天拿了什么回来?”
他的音调愉快起来,“您明天就知道了。”
这天夜里,我没有收到他的诗。
“我过几天会写给您,”他温柔地说,几乎有一点伤感,“谢谢您的玫瑰。”
虽然有些失落,“没关系,卡特,你不用强迫自己写,我也不是……”
我也不是每天都会给你写诗。
“我不希望这件事变成你的负担……”
“不,”他的眼中有一种微妙的笑意,“这对我不是负担。”
“……晚安,卡特。”
他俯下身来,我微微地震了一下——
“晚安,威廉。”
他吻了我的发梢。
周一,工作的日子,我记得和露西的约定,但她没有出现。
也许那个欺骗了她的人回心转意了。
总之,这不是坏事,我没有放在心上。
这天夜里,我发现卧室的窗台外被装上了一排花架。
您明天就知道了。
望着这个小小的意外,情不自禁地微笑。
这些空空的木头匣子里,将被种上什么呢。
第二天的早餐时刻,卡特念出一则不幸的头条新闻——
药业大亨歌图先生与未婚妻在外出时遭遇意外,两人虽已无生命危险,但未婚妻依旧处于昏迷状态,此时正在歌图私立医院接受救治。
专栏介绍了未婚妻的出身,她是费城汉默家族的小女儿,在一次社交舞会中与纽兰·歌图相识,目前两人订婚已半年。
照片里的这名女性看起来确实非常虚弱,脸上全是绷带。照片拍得极为匆忙,甚至出现了一只阻拦的手——这帮记者真是无孔不入。
卡特沉默了一会儿,我猜到他在想什么。
“不是他,他有个弟弟。兄弟两人一起经营生意。”
“您为什么这么清楚歌图先生的事?”
“他是个技术还不错的外科医生——记得你两周前读过的早报吗?公开手术,那对连体人,我还在考虑要不要买票参观。”
卡特的脸色有些发白。
报道称歌图从马戏团买下一对连体人,计划为他们做分离。他承诺给那对连体人安排正常人的工作,也有金钱上的补偿,当然,前提是,手术成功。
卡特当时问过我,这种手术的成功率高不高。
“啊,亲爱的,低得可怕,很少有活下来的案例,而且,这对兄弟头部相连,按报纸上的描述,”我笑了笑,“差不多是同类手术中风险最高的情况。”
他开始忧虑,为那对他见都没见过的连体人。
我承认,我有一丝嫉妒。
也许歌图会在手术中犯错,也许我可以现场施救——
我没有把握。
但这才值得挑战不是吗。
就在这一天,我的诗掉了。
夜里,卡特读完这首因一个小小的意外而神秘失踪过一次的诗,好奇地问,“谎言是指什么?”
“吻我就告诉你。”
不予理会。
几天后,一封意外的邀请出现在信箱里。
卡特诧异地读出邀请者的名姓——
泽兰·C·歌图。
他邀请我参观公开手术。
如某种不安的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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