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巨债难偿

“那葫芦被你盘得油光锃亮,晃眼一看,上还雕着八卦,你也信道?怎没见你戴过?”

“别人送的,我戴在颈子里,你瞧不见。”

“唔,颈子里……系葫芦的红绳子挺长的……谁人送的?”

“一个故人,送我保平安的。”

“将故人赠你的葫芦转手旁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若非你性子小,本、我真得训你两句。”

“你说的是!不过,我那故人手头葫芦多的是,他不会介意。”

“你那故人是个道士?是青城山那个罗天师?莫不,你也同云阳县主一般,爱慕罗天师?”

楚昭宁车行乡道,为免再被官府卡关追缉,她驾车绕行前方的梓州大郡。

马车内,獠兵絮絮叨叨地问,她耐着性子,和气地答他。

只他问个没完,她耐心将要耗尽,咬着牙关柔声再应:“是罗天师的医徒,一个小道医!”

“道医,可是男子?”

她再不理他。

小道医名叫宋青阳。

外公逝后,宋青阳虽未拜入道门,却直跟在罗天师身边,学去罗天师半身道家医术。

宋青阳时常给她写信,回回都附信,寄送她一只意喻“福禄”的小葫芦。

那些年他送葫芦的数量太多,她仅在颈间系了一只。此回逃出益州,嫌它们占地方,便就舍了。

十五岁那年,主母携她与嫡妹带着一众婆妇,去青城山常道观上香祈福,宋青阳闻讯跑来看她。

时年十四的宋青阳五官秀美,举止温柔,夫人当即就欢喜得紧,拉着他的手笑问,可愿若入赘给她做郎子?

宋青阳臊得脸耳通红,虽不敢看她,却蚊蚋般地“嗯”了一声。

她却吓得矢口拒绝:“夫人,我不喜欢宋青阳!”

宋青阳震惊抬头,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就跑了出去,此后再不写信给她。

宋青阳一走杳无音讯,不知他……过得可好?

马车内,他半边臀坐在周二郎给的软垫上,身子懒倚车壁,一手托肘,一手抚着胡须剃之一尽的下颔,浓墨的刀眉微蹙,若有所思。

宋梨花此前还乖乖回话,眼下又一声不吭。

女人的脸像三月的天,阴晴难测,喜怒全不在他掌控!

他忍不住掀帘看她,待要出声,她恰巧收鞭回望过来,水盈盈的杏核眼含烟,长弯弯的远山眉罩雾,微汗的粉红雪腮,若埋双珠的朱檀小口……

她还换了身干净衣裳,嫩绿的半臂,水红的间色裙……整个人嫩生生、鲜灵灵发光,像颗带叶的鲜桃般诱人。

稳了稳跳乱的心,他忍不住再次追问:“他可是男子?多大年岁?”

楚昭宁见他在马车内气度轩昂地坐着,一派大马金刀,老神在在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腮上牙关鼓了两鼓,她挤出个俏生生的笑:“男子!”随之勒停了马。

他眼皮一跳,警觉地问:“何故停下?”

她跳下马车朝他伸手,温柔道:“此处露浓花香,是个妙地方。我二人起得早,又绕开了梓州郡,便就着陈三郎送的点心,凑合一餐早食。”

他挑帘四望,马车确已绕开梓州郡,至巍巍青山脚下。

前方不远处,那盘山而上的,是直通剑州郡的唯一官道——剑阁道。

剑阁道为出入蜀地的军要重道,道为石板所拼,虽非坦途,但车马往来便利。沿途遍是千万年参天古柏,数不尽的乱山峻岭。

楚昭宁手指道边不远处的草坪,哄着道:“你将油纸包拿下来,先去选个地方坐着,我将马放了,容它啃几口草。余路皆为上山,免它辛苦。”

草坪遍开如雪的木香花,粉红姹紫的刺玫花,香气袭人……他欣欣然颔首。

挪出车厢,他施施然朝马车下的她伸手。

她双手上伸,紧张着神情看他,似怕将他摔了,令他心头颇为受用。

扶着她纤薄的肩头,他忍痛挪下马车,怀抱油纸包,艰难挪去那片草坪,认真找适合落腚的地方。

见他走远,楚昭宁赶紧攀上马车进了轿厢,从车窗甩出他的竹杖,扔出医馆给他备的药膏、药丸……

背后传来“咚咚当当”一阵响,他摇着头缓缓蹲身,在一块带露的石头上,龇牙咧嘴地搁下半边腚。

“脾性急躁,毛手毛脚,不可教也!”

“驾!”

娇斥在身后炸响,声音分外凌厉。

他将油纸包在身前的石块上摊开,再摇头:“黄膘马也要受她的气,怎就没了初见时的温柔?”

“哒哒哒哒……”

马蹄声骤然响起,一连串在官道上炸响,他眼睑敛了两敛,扭转了身子。

上山的官道上,黄膘马拉着马车,辕驾上坐着扬鞭如雨的宋梨花,急催马车绝尘而去。

他目眸一呆一震,霍地起身,跌跌撞撞去追。

“宋梨花,你给我回来!”

“敢弃我不顾,我定军法处置,你回来!”

“梨花,回来,求你……梨花……”

“花花,花花……你回来……”

跑了一气,他疼得停下脚步,弯腰双手撑住膝头,大口喘着粗气。

盘山道上渐去渐远的马车,他看了良久,直至马车消失在山道拐弯处。

悠久,他咧嘴一笑:“由来都是本王耍人,今日却被个女人耍了!”

直起腰,他回望此前马车停处,见散着一堆扔下来的东西。

瘸着腿缓缓往回走,他喃喃自语:“本王能顶着伤寒之症,耗死数匹青海騘,千里迢迢从西蕃逻些王城十日赶至益州,也能瘸着腿,再花十日徒步闯出剑门关……宋梨花,你小瞧了本王。”

抵足那堆物件前,他艰难弯腰,将药膏、药丸的瓶瓶罐罐打成包,驮到肩头,捡起竹杖,又去将那堆吃食捡了,撑杖望山道缓行。

“劳者且勿歌,我欲送君觞。从军有苦乐,此曲乐未央。仆本居陇上,陇水断人肠……一矢致夏服,我弓不再张。寄言丈夫雄,苦乐身自当。”①

他且歌且行……

一个时辰后,上山如此跋涉,他伤口又疼得钻心,拿手一摸伤口处,竟有鲜红的血水染手。

撩起袍角,淡然将指尖血潦草一拭,他撑杖复行。

回关内仅这一条剑阁官道,时辰已经不早,山道上车马渐多,也渐多出关回乡的流民。

流民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缓缓踽行,见他这个随走随歌的瘸子,只当他是患了失心疯的傻子,纷纷避他颇远。

他大笑,也愈发唱得大声——

“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阪诘曲,车轮为之摧……延颈长叹息,远行多所怀。我心何怫郁,思欲一东归。”②

行至山腰弯平处,他的目光凝住,脚也停下。

前方十丈处,一辆眼熟的黄膘马车,停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古柏之下。

辕驾头戴斗笠的马夫,脚搁于马臀,抱臂身倚身后的车厢轿板,似正小憩。

看着那十分惬意的“马夫”,他眼眶徐缓缓地热了,鼻子刺冲冲地酸了,想笑又强行抿紧了嘴——宋梨花!

他将滑低的包袱耸了两耸,身上又有了力气,奋杖朝马车疾步挪去。

“宋梨花,梨花,花花……”他忍不住口中乱叫一气,直至抵足马车辕驾。

楚昭宁伸展双臂,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阖着眼帘未启,嫌烦地恼声:“谁人打扰姑奶奶清梦?”

他品味过来,弃杖拱手躬身:“下在长安人氏张翼虎是也,有扰娘子!敢问娘子,可愿再载张某一程?”

楚昭宁搔了搔脸,涩着睡意熏然的嗓子道:“从此地至汉中,车资收金一两。你花了我三两金,得十倍还我。”

他拱手再揖:“只要娘子愿意载某,漫说十倍、百倍,不,一千倍也成。”

楚昭宁搔脸的手停下,撑身坐正,一肘支膝头,倾身冷眼觑他。

“你爹一个八品军曹,供着数房妻妾的花销,你娘还不得宠,你又是……”她压低声音,“你又是逃兵,你吹什么牛?千倍还我,把你割成一百零八块卖肉,也卖不出那些钱。”

见她认真计算的模样,他忍笑深揖:“割了卖肉不就死了,谁来还娘子的钱?大不了我出卖色相,卖身挣钱还娘子恩情。”

楚昭宁瞳孔震了几震,憋了一口气,一啐:“你果然无耻!”

“漫说出卖色相,只要能尽快回长安见到我娘,这条命都可以不要。”他直起腰,笑嬉嬉冲她一扬下巴,“只要娘子愿意,我也肯以色娱你。”

楚昭宁横了他两眼,恼火一牵缰绳:“穷境未脱,色心又起,你倒是想得挺美!不改油嘴滑舌的本性,这单生意姑奶奶不做。”

他赶紧抓住她握缰的手,至诚至信道:“误会、误会!只要娘子载我,余路你让我往东,我绝不敢往西。你让我哭,我绝不会笑……可好!”

楚昭宁目光移向他的大手,他手上血迹尤鲜。

她眼皮一跳,一偏头向他命令:“转身过去。”

他松开她的手,爽快转身背对:“好勒,姑奶奶!”

楚昭宁目光下落……

獠兵下半身,泛黄的麻布袍染着从内里浸出来的血。星星点点的鲜红色,看得她甚为揪心。

“转回来,”她冷声,马鞭一扬后指马车,“上去。”

他笑嬉嬉转身,咧着两排牙花子,朝她又拱手一揖:“多谢宋娘子怜惜。”

楚昭宁扬鞭直指他的脸,“记住了,余路不得油嘴滑舌,不准问东问西,不可乱发脾气,更不得嬉皮笑脸!”

他收唇包嘴,大鹿眼亮晶晶地,连连点头。

楚昭宁跃下辕驾,双手挽上他的胳膊,他垂睫低眉一看胳膊上的手,又抬起眼帘幽幽看她。

“愣着做甚?快些上车!”楚昭宁恼火地吼。

他没再贫舌,艰难往甲板上攀,楚昭宁在背后给他撑力,直至他爬上甲板,拱入车厢,随之启程。

车内……

他以手支额阖目苦笑,又胸腹轻颤地,无声笑了良久。

楚昭宁打着鞭花催马,缓声威慑车中人:“好歹我手下也管过二十来号人,我就没见过你这么难缠,脸皮这么厚的。不给你点苦头吃,你不知我这马王爷有几只眼。”

“二十来号人?”他支额的手抖个不停,辛苦忍下笑意,嘴上吹捧加服软,“宋娘子厉害,我心服口服,再不敢了!”

①:唐代李益《相和歌辞·从军有苦乐行》

②:三国魏曹操《苦寒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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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巨债难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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