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新皇

我把这些杂七杂八的念头都吞了,继续喝酒,听符念说他们沿途中的见闻。听说了哪些奇闻异事,见到哪些奇特的人,做了哪些事,于我而言都很新鲜,我听得认真。

过了不久,有两个男子也朝这家酒肆走了过来,离得远远的就开始挥手要酒。他们在我们不远处落座,我本来没怎么注意到他们,直到听见他们隐隐的谈话声:“没什么担心的……贺平楚……北边……还远……”

我不动声色地继续与符念说话,试图让这些断续的声音被完全淹没在周身的嘈杂里。可事不如意,尽管来往车马川流不息,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他们二人的谈话声还是往我耳朵里钻:“五十万人……敢造反……二皇子……天门关……圣上大怒……”

我放下了碗,符念也跟着放下了。显然,我能听见的,他们自然也能听见。一时无人言语,我们这一桌变得沉寂无声。

良久,符遇才道:“贺平楚在北边起兵造反了,二皇子三日前于天门关战死。”

不远处那两人还在继续交谈,声音还越来越大:“东边……暴乱……贺老将军余部……变天……”

直到其中一人“嘘”了一声提醒同伴小声些,他们的说话声才听不见了。

静了一会,符念说:“你手在抖。还好吗?”

我笑了笑,说:“没事。”我重新端起碗喝酒。

没人再说起这件事,我们都神色如常,喝酒谈天。到了日暮时分,符遇符念要走了,这镇子小到没有一家客栈,他们要到别处去找个地方落脚。

我没喝醉,但也不十分清醒,由着他们把我送回去。我自己能走路,他们跟在我旁边看着我,怕我摔了。

我脚步有些虚浮,一路晃悠着走回树下,撑着树干,干呕了几下。符念拍了拍我的背,我缓过一些,只觉得头晕目眩,靠在树上冲他们挥手,说:“我……我很好,别担心。”

符念扶着我让我坐下,说:“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我保证不告诉别人。想哭也哭出来,我不笑你。”

我说:“我没有想哭。”

符念说:“好,你不想哭,那你有没有什么要骂的?大声骂出来。”

我摇摇头,说:“我想睡觉。”

话音刚落,我就变成狐狸往树根下钻,把脸埋进土里。我闭上眼,睡意立刻袭来。昏昏沉沉中,好像有人扯着我的尾巴把我拽出去了,我听见符念说:“也不怕把自己闷死了!”

我下意识蹬腿,挣脱了他,掉在地上,又立刻趴下了。然后我就立刻睡着了,什么都不想管,连与他们道别都忘了。

我久违地做了梦。梦里有一个模糊的背影,我不知道是谁,但本能让我不敢上前。靠近他我就会痛苦,靠近他我就会受伤。

等我一觉睡醒,还未睁眼,就想起睡前的事情,后悔得抓心挠肺。我怎么连告别都忘了!他们可是大老远来看我!我还踹了符念!我好狼心狗肺!

我后悔了半天才终于睁眼,发觉眼前盖着层布料。再感受一下,发现这布料把我整个狐都盖住了。

我从布料下面爬出去,这才发觉原来盖在我身上的是符念的外袍,而他们二人竟还未离开,就坐在一旁说话,见我醒了,便齐齐看向我。

我很尴尬,变成人坐在地上问:“……你们还没走呀?”

“不放心你。”符遇说。

他们就坐在这陪了我一夜,我真的有些无以言表,眼睛一眨就要掉眼泪了。

符念端详着我,及时制止:“打住。”

我擦了擦眼角,“嗯”了一声。

他们先后站起身,我也跟着站了起来。符念说:“那我们这就走了。”

我点点头,说:“你们多保重。”

符遇说:“你也是。”

他们离开了,我回到我的生活。

我依然每日待在树下,只在很少的日子里,偶尔会去县里。走在人流交织的路上,我会听到很多有关他的消息。

他胜了,又胜了,败了,受伤了,死了,原来是谣传,又胜了。都与我何干。

我没必要在意,但我不能细想我为什么开始去县里,在街上游荡,去有意无意地捕捉那些只言片语。

本该是再无瓜葛的,本该是老死再不相往来的。

如此野草枯荣,风吹复生,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都看过了,山水还是亘古不变。只有老槐树似乎变得更老了些,树干爬上深深浅浅的岁月疤痕。

如此便过去了三年。

三年间,贺平楚的消息总会时不时地传进我耳朵里。

他自北方起兵,一路向南,势如破竹。贺老将军多旧部,都愿跟随贺平楚,不少人等一个雪仇的机会等了许多年,前去投奔时所率部队皆是精锐。多年来朝中奢靡成风,武将不力,贺平楚一反,几近无人可用,连皇子都亲自披挂上阵,还被斩了首级。

又恰逢第二年江南大旱,朝廷发不起赈济粮,天灾**齐下,百姓易子相食,贺平楚在此时下令在各城施粥,犹如雪中送炭,在民间威望水涨船高,许多未被攻下之处的百姓也纷纷前往。更遑论朝廷本就腐朽不堪,数年来搜刮民膏,惹来百姓怨声载道,一时间“灭昏君,立新主”的呼声震彻云天。

在这一年春天,京城破,昏君亡,储君成了阶下囚,贺平楚披上黄袍,择良辰吉日登基。

但朝中文武定下的“良辰吉日”,贺平楚像是怎么也不满意,登基大典拖了一天又一天,急得朝臣们焦头烂额,却又摸不着头脑。民间也有些躁动,众人猜测着,这位年轻有为的新皇到底在等什么?

我告诉自己,我最后再去看他一眼,就一眼。我去看看他披上黄袍、为贺家报仇的样子有多么意气风发,去看看他坐上那万人之上一人独尊的位置,是不是便从此再无烦忧。

我又一路北上去了京城。到了之后,我没有去来福客栈。我不愿打扰他们姐弟二人,也并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曾经来过。横竖我也是马上就会走的,离开之后,就当我没来过。

我在大街上逛了一天,看着眼前改朝换代之后的京城,似乎和从前疏无二致,百姓也都一幅安居乐业的样子。倒是听见不少人夸贺平楚,说他减免赋税徭役,还惩处了一批贪官酷吏。

到了夜里,我跳进了宫墙,往寝宫去。我曾来过这里,对其中状况不算生疏,不至迷路,也没被侍卫发现。但一路上巡逻的侍卫并不多,让我有些不解,照理说贺平楚刚坐上这个位置,正是应当万事小心的时候,怎么不加强警卫,反而比前朝还要松散?

不过这松散倒也方便了我,我很快就到了他的寝宫。我本准备看一眼就走,却没想大殿竟是殿门大开,贺平楚就正对着门坐在桌前,目视着前方。

我探出头看了一眼,正正好与他对视,顿觉神魂俱灭,心脏都要爆裂开来。慌乱之中想拔腿就跑,双脚却像扎了根,连后撤一步藏起来都做不到。

而贺平楚定定地看了我一会,不曾言语,竟低下头,手中捏着一支毛笔,似是在纸上添了几笔。

他的反应太不寻常,我看向他身旁,顿时了然。桌下横七竖八地堆着许多酒坛,已经全空了。原来他是喝了许多酒,大概也醉了,怕是连见到我都已经认不出了。

只是我记得他从前不喜饮酒,也从未醉过,现在怎么会喝这么多,把自己喝到酩酊不醒?

兴许是心存侥幸,想着他头一遭喝醉,或许认不出我,又抑或是某种不知名情绪作祟,我抬脚跨了进去,向他走近。一阵狂风吹来,桌上宣纸哗哗作响,他按住手下那张,抬眼看向我。

我隔着一张桌子,于他面前跪坐下去,还未开口,便听他说:“我许久不曾梦见你。”

我细细地看他的脸,他也任凭我看。三年未见,他的样貌没什么变化,却显得疲惫。

风这样大,他未束起的发丝被吹乱,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拿起一旁的酒坛,仰头饮下一大口,随后把酒坛放下,又低头在纸上添了几笔,拿起来给我看,问:“画得好吗?”

他画的是我。是从前笑意盈盈,无忧无虑的那个我。桌上还有许多张宣纸,张张画的都是我,大笑的,发怒的,皱眉的,惊慌的,我。

我说:“好。”

他笑了笑,将宣纸凑近烛台,看着它被点燃。

画像从边缘开始染上焦黑,很快变作了灰烬。他一张张拿起那些画,我和他一起看着它们一张张被吞噬在火舌里。他说:“都不是你。”

画烧完了,酒喝完了,我们坐在灯下沉默。

良久,他重新拿过一张白纸,提笔在上面写:“攸攸竹杪风”。

他盯着这行字半晌,笑着说:“你第一次告诉我你的名字,念的就是这句诗。一只什么都不懂的小狐狸,还跑来卖弄文墨。”

我也笑了,说:“是,太丢脸了。我当时想装得比较厉害,其实我真的什么都不懂。”

我们一齐笑着,又一齐渐渐收了笑容。他垂着眼不看我,问:“你这次什么时候走?”

我问:“你想我留下来吗?”

他摇着头,说:“你不会留下来的。你会走的。”他趴在了桌上,把脸埋进宽袖,低声说:“你就连在我的梦里都待不久,我哪里留得住你?”

我静静地坐着,沉默了很久,说:“你有了天下,应该高兴些。”

他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高兴?做个孤家寡人,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倾身抱住他的脖颈,说:“对不起。”

他顿住了,不笑了,也不说话了。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以为他就这么睡着了。

然后他推开了我。他说:“你走吧。”

我便明白了,他还是不能原谅我。我害他成了孤家寡人,害他有了天下也高兴不起来。和我一样,他看见我也会痛苦,也会受伤。

我缓缓站起身,说:“那我走了。”

他仍旧趴着,不肯抬头,也不曾挽留。

离开前我最后回望,见他仍静静地伏于灯下,暖黄光亮洒上他一身白衣,一片如梦似幻光景。就当作做一场梦好了,他是,我亦是。

翌日,新皇昭告天下,举行登基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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