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我没能亲眼看见。
大典在宫内举办,普通百姓没法目睹。一夜之间,皇宫内外倒是骤然间添了许多侍卫,个个都严阵以待,来回巡视,我由前夜在宫中的如履平地,变成了连靠近都不行。
我只能顶着侍卫怀疑的目光,在附近来回转悠,听见宫墙内隐隐传出威仪的礼乐声。我想象贺平楚接受万人跪拜的场景,想象他头戴沉重冠冕,站在最高处俯视众人。
他却说他不高兴。
我在同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侍卫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似乎下一秒就要拔腿上前盘问了。我连忙转身,离开了那里。
到了午时,大典结束了,布告贴了出来,宣告新皇登基。
我也打算趁着日头尚早离开京城,路过告示栏时,我下意识一瞥,却顿时怔在了原地。
告示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的,不仅有新皇顺利登基的消息,还附有一条:皇恩浩荡,帝后联姻之告示。
我几乎是一下就扑了上去,不顾路人诧异的目光,紧紧盯着下面的几行小字,一字字读下去:朕承天命,御宇四方,今逢盛世,国泰民安……朕之皇后之选,乃国之大事,亦系万民之望。丞相劳苦功高,于安定天下有功,其女端庄贤淑,才貌双全,堪为皇后之典范……兹定于今日未时,举行隆重之帝后大婚,以昭告天下,共庆盛典。
……凡我子民,皆当沐浴皇恩,共享此喜庆之日。
钦此。
我想,我当时一定是疯了。
否则,我怎么会直冲到宫门前,在所有侍卫眼皮子底下变作白狐,一路疾奔进宫中,当着满朝文武百官的面闯进大殿?
否则,我怎么会腾空而跃,落至贺平楚与新后的面前,身体膨胀数倍,瞳孔变作金黄,瞳仁紧缩成诡异的细长妖瞳,死死地盯住贺平楚,张口发出人不人兽不兽的嚎叫?
新后惊叫一声,吓得瘫软下去,金龙翠凤的凤冠坠地,发出巨大声响。她身上的大红嫁衣镏金走线,朱砂描红,无一不在尖锐地刺痛我的双眼,逼得我流出两行血泪。
我缓缓起身化作人形,周身都散发出白烟,在满堂的惊叫与骚动中,一步步向着贺平楚走近。我很想问问他,你既要与他人永结同好,又为何要等我回来,为何要独自醉酒,为何要画我的像?
莫非连那些都只是一场演出来的戏,不然为何他此刻也能听着这鼓乐喧天,与旁人许下之死靡他的诺言,我已经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想来也是,从前他便喜不露声色,不会把心思说给旁人听,我也从未将他看透。
有那么一刻,我想着,狐爪究竟有没有那么锋利,能否将贺平楚的咽喉撕碎,将他的腹腔剖开,让我好好地看看清楚,这人究竟有没有心。
但没等我靠近他,大殿的巨柱后突然闪出许多手持法器的人,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巨大撞钟声,直冲我灵台,让我恍惚了一瞬。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周身便缠上了铁链。
我怒吼一声,硬生生拽着链子向前扑去,五指化作利爪,直直地抓向贺平楚,想要把他在此刻仍旧无波无澜、云淡风轻的表情撕碎。铁链勒进皮肉,我也完全顾不上疼痛。
贺平楚就站在原地看着我。自始至终,他竟像是一个旁观者,置身事外,看着我发怒,看着我失控,看着我身陷囹圄。可就在我快要碰到他脸的那一刻,不知是不是我的幻觉,我竟看到他露出一个很浅、很浅的微笑。
“嘭——”
身体被撞飞出去,击中了殿内的巨柱,排山倒海的耳鸣顿时淹没了我。接着,我轰然砸在地上,扬起巨大的尘灰。
头好痛。我竭力睁开眼,眼前的世界蒙上了一层血色,所有事物全部扭曲起来。视线的尽头是贺平楚,他静静地站在那里,扭头看向我,正在微笑。
果然,我依旧是那个什么都不会的废物,而贺平楚也永远知道怎样能制住我,只要找几个道士,就能让我毫无反抗的余地。
额头上流下血迹,流进眼中一片刺痛。我费力地闭上眼,又睁开,看着贺平楚向我走来。
他站在我身前,我只能趴在地上仰视他。多可笑,这就是他想要的吗?
他俯下身,将我抱了起来。
像是从前许多次,我们这样温存,他将我抱在怀里,我感受到他的体温。我贪恋这温暖的,坚实的拥抱,我曾以为这样的拥抱能抵挡所有黑暗。
他在我额头落下一个吻,像是从前许多次他曾做过的那样,一个轻柔的吻,充满爱意,充满怜惜,许多次我索求这样的吻,许多次我带着这样的吻安然入睡。
他用手掌托着我,把我揉进怀里。他像是没看见我身上有多少伤口,有多少血污,没看见我的眼神有多么空洞,多么死气沉沉。他自顾自地说着话:“你伤得好重,我让人给你治治,好不好?”
我仰着头,定定地看着头顶龙凤呈祥的繁复木雕。贺平楚无视了所有人,抱着我往殿外走去,高声叫着太医。
我被他带去了寝宫,太医给我医治。我是妖,与常人有异,不好诊疗,又在殿上那么一闹,太医在我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也不敢轻易碰我,摸索了半天才给我包扎好。
待太医走后,寝殿内只剩下我和贺平楚,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我已明白过来,他早早在大殿里布局,就是要等我来,我暴起、被缚,都在他的预料之中,都是他计划的一环。
我想问他,你大可以一纸通缉令发下去,何必如此劳心伤神,大费周章?可转念一想,他不就是想要我自投罗网,不就是想逼得我再无退路,不就是要**裸地表明:你看,是你自己要来的,我没强迫你。
贺平楚抱起我,带着我往殿内深处走去。他将我带到一个四方的铁笼子前,笼子的四角都用铁链固定住,链子延伸到殿内的各个角落。笼子里面铺着一层锦被,外面贴满了纸符,我粗略一扫,都是专门克我的。
贺平楚把我放进去,锁上了门。
我躺在里面,说:“你真是疯了。”
贺平楚蹲在外面,说:“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好吗?”
我费解:“当初让我走的也是你,难道你悔了?”
贺平楚从笼外伸进一只手,抚上了我的脖颈,在其上摩挲。三年来,他的指腹粗糙不少,不一会,我脖子上就有些刺痛。
“是,”他突然说, “我后悔了。”
我冷眼看着他,他语调很平静,继续道:“……我不会再放你走,我要你生生世世留在我身边。”
我朝他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些,他照做了。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口,问:“你知你前世对我做了什么?”
“前世?”他一挑眉,“我怎么了?”
我展示出身后的尾巴,在他眼前甩了甩。我说:“我本是九尾狐,前世你骗走我九条尾巴,害我变成废物。”
他半点惊诧表情都无,没有反问,没有疑问。他只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样子,问:“那么,是要我还给你吗?”
我对他的恨在此刻到达了顶峰。
他的领口被我死死地拽着,几乎要迫使他的脸贴在笼子上。我们隔着栏杆对视,伤口撕裂弥漫出血腥味,无人知道这里有场遥不可及的交颈。
良久,我松开他,他后退了些,站起身。我咬咬牙,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平生第一次冲人下跪,第一次求人,他再凉薄,也该给我留点尊严。我低垂着头,对他说:“你欠我的,我欠你的,全都算不清,也还不清,这一世我不纠缠你了,我只求你也放过我。”
“……求你,放过我。”
我看不见他的表情,但能感受到他的视线。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天灵盖,如有实质,像是要把我烧穿。我们就这样沉默地对峙着,周围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片刻后,他抬脚走了,转身时衣摆上用金线绣出的祥云纹饰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待到脚步声终于远去,我深吸一口气,惨笑几声,缓缓站了起来。
我不明白事到如今,贺平楚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他已经有了皇后,还留着我做什么?他是要把我当宠物,亲眼看他们新婚燕尔,浓情蜜意,还是要拿我做妾,与他的后宫佳丽一同去争宠?
他明知我做不到。
仔细想想,活着真是好没意思,我好好一个妖,活得还不如一个阖家欢乐的普通人。若是以后真的日夜被关在这笼子里,眼巴巴盼着贺平楚心情好时来看一眼,还不如死了。
不过,在死前,我倒是还剩下一点有用的东西能留下。我虽没什么本事,只是个任人摆布的蝼蚁,但好歹是还有条尾巴。这尾巴应该了不得,独一无二的第十尾,虽说我还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但贺平楚那么厉害,应该能发掘出它的价值。实在不行的话,做成个装饰,拿去送给新后也是好的,她一定喜欢。
横竖已经送了九条给他,不妨再赔上一条,落个干净完整。
我双手掐诀,袖口如白鸟上下纷飞。刹那间笼中妖气暴涨,妖光骤现,笼外符咒狂乱飞舞,远方隐隐传来铿锵声响,符咒应声撕裂。窗外天雷滚滚,隐有轰顶之势。
狂风怒号,竟冲破殿门,厚重门板轰然倒地,外面传来惊叫声,有人仓惶高喊着“陛下”。
时机正好。贺平楚应当还未走远,待他折返回来,这断尾还是热乎的。
我把这最后一尾当作送他的贺礼,庆他荣登紫极,也祝吾皇与新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卷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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