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四年,腊月廿三,小年。
扬州城被一场细密的冬雪笼罩,青石板路铺上了薄薄一层白霜,踩上去咯吱作响。
沈府内早已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挂满了回廊,廊下还挂着风干的腊鱼腊肉,空气中弥漫着年货的香气,却依旧掩不住一丝难以言说的冷清——少了那个总在书房陪她看账、在梅树下与她赏雪的身影,再热闹的年节,也显得空落落的。
沈如澜独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今年江南盐务的年终账册,笔墨静置一旁,却许久未动。她的目光越过书页,落在窗外那株百年老梅上。
梅枝遒劲,缀满了莹白的花朵,在雪中傲然绽放,暗香浮动,丝丝缕缕飘进书房,勾起了她心底深处的回忆——去年此时,苏墨卿还在府中,两人曾在这梅树下煮茶赏雪,墨卿说这梅花的香气最是清雅,能涤荡人心,如今想来,那竟是她记忆中最温暖的年节。
“少爷,天儿冷,老奴给您炖了银耳羹。”容嬷嬷端着一个描金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银耳羹,还摆着一碟刚做好的桂花糕。
见沈如澜望着窗外出神,眼神中满是牵挂,容嬷嬷轻声劝道,“苏姑娘在宫中得贵妃娘娘庇护,定是好好的,您别太挂心,伤了自己的身子。”
沈如澜收回目光,落在那碟桂花糕上,心中泛起一阵暖意。她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熟悉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却少了几分往日的滋味。她淡淡道:“嬷嬷,今年多做些桂花糕吧,用新晒的桂花,仔细封存好。”
容嬷嬷心中一叹,瞬间会意——苏姑娘最爱吃这桂花糕,少爷这是在为她回来做准备。她躬身应道:“老奴明白。只是少爷,您也要保重身子,这些时日您都清减了,饭也吃得少,老奴看着都心疼。”
正说着,书房门被匆匆推开,沈福神色凝重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拿着一封火漆封口的信件:“少爷,京中来的急信,是林潇大人派人连夜送来的。”
沈如澜心中一紧,连忙放下手中的桂花糕,接过信件。火漆封口完好,上面印着林潇的私印,她用指尖轻轻挑开火漆,抽出里面的信纸。
信纸只有薄薄一页,上面是林潇潦草的字迹,只寥寥数语:
“金氏异动,近日频繁接触内务府之人,似欲借姑娘画作生事。姑娘目前安好,已察觉异常,勿念。”
沈如澜的眸色瞬间沉了下来,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金嬷嬷!果然不肯安分!温世昌倒台后,她失了靠山,却仍在宫中兴风作浪,如今竟把主意打到了墨卿身上,还想借画作挑事——怕是想从墨卿的画中找出她与自己关联的证据,借机扳倒她们!
“备纸墨。”沈如澜猛地起身,语气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要给周巡抚写封信,请他从中斡旋,留意京中内务府的动向,绝不能让金嬷嬷的阴谋得逞。”
周巡抚是扬州本地人,与沈家素有往来,且在朝中颇有声望,有他相助,定能牵制金嬷嬷在宫外的势力。
沈福不敢耽搁,连忙转身去准备笔墨。
书房内,烛火跳动,沈如澜提笔疾书,笔尖在纸上划过,留下有力的字迹,每一笔都透着她的决心——绝不能让墨卿在宫中受委屈!
与此同时,紫禁城的长春宫内,却是另一番热闹光景。
小年已至,宫人们忙着洒扫除尘、张贴春联,处处都透着年节的喜庆。
苏墨卿正坐在贵妃的寝殿内,为她绘制一幅《岁朝清供图》——这是宫中年节必备的画作,寓意吉祥如意。
画案上铺着崭新的宣纸,苏墨卿手执湖笔,正细细勾勒着画面中的水仙,笔尖流转,很快,几株清雅的水仙便在纸上显现,与一旁的梅花、山茶相映成趣,显得喜庆祥和。
贵妃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偶尔抬眼看看画作,眼中带着几分满意。
金嬷嬷站在一旁,原本只是沉默地侍立,见贵妃心情正好,忽然上前一步,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开口道:“娘娘,老奴瞧着苏姑娘这幅画,画得真是精妙,尤其是这梅花,栩栩如生。只是老奴总觉得,这梅花虽好,却少了几分百年古木的厚重生气。听闻扬州沈府有株百年老梅,是沈家先祖亲手栽种的,历经风雨却愈发繁茂,若是苏姑娘能以那株老梅为蓝本作画,想必更能传神,更有灵气。”
苏墨卿执笔的手微微一滞,墨汁在笔尖悬而未落。她心中冷笑——金嬷嬷这话看似在夸赞沈府老梅,实则别有用心。她明知自己与沈如澜的关系特殊,却突然在贵妃面前提起沈府,还特意强调那株老梅,分明是想引贵妃追问,借机暗示她与沈如澜过从甚密,甚至可能有私情!
贵妃抬眸,目光落在金嬷嬷身上,带着几分探究,语气平淡:“哦?金嬷嬷对扬州的事情倒是熟悉。本宫竟不知,你还知晓沈府有这样一株老梅。”
金嬷嬷心中一慌,连忙躬身笑道:“老奴也是听宫中的老太监说起的。据说那株老梅最是灵验,尤其是对女子,若是在梅树下诚心许愿,便能觅得如意良缘,嫁得良人。沈府能有今日的家业,想必也沾了这株老梅的福气呢。”
这番话说得越发巧妙,却暗藏机锋——既抬高了沈府,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姻缘”上,暗示苏墨卿在沈府时,或许早已与沈如澜互生情愫,甚至可能借着老梅许愿,私定终身。
殿内一时陷入寂静,所有宫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苏墨卿身上,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苏墨卿却依旧镇定自若,她缓缓落下笔尖,继续勾勒着水仙的叶片,线条流畅,没有丝毫慌乱。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几分温和:“嬷嬷说笑了。民女在沈府时,一心只在作画上,每日要么在书房研习画技,要么在庭院中写生,倒不曾留意府中有这样的传闻,也未曾见过那株所谓的百年老梅——或许是沈府庭院太大,民女未曾逛遍吧。”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贵妃,目光澄澈,带着几分真诚:“不过,民女以为,梅之可贵,不在于树龄的长短,而在于它傲霜斗雪的风骨与清雅高洁的精神。就如娘娘宫中的这株绿梅,虽非千年古木,却是天下独一份的珍品,花开时碧绿的花瓣透着莹白,清雅绝伦,比那些百年老梅更有韵味,更显别致。”
贵妃闻言,唇角微微上扬,眼中露出赞赏之色:“说得不错。画梅贵在神韵,贵在画出它的风骨,何必拘泥于实物是否为百年古木?墨卿这番话,倒是说到了本宫的心坎里。”
金嬷嬷站在一旁,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再也不敢多言。她没想到,苏墨卿竟能如此从容地化解她的刁难,还顺势拍了贵妃的马屁,让她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待《岁朝清供图》彻底完成,贵妃仔细观赏了许久,越看越满意,当即让人取来一对羊脂玉如意,赏给了苏墨卿:“这对玉如意,是前日内务府新进的,玉质温润,寓意吉祥,便赏给你了。也算是对你这幅佳作的奖赏。”
“谢娘娘恩典!”苏墨卿连忙起身谢恩,双手接过玉如意,心中暗自松了口气——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当晚,苏墨卿回到自己的偏殿,遣退了桃儿,独自留在画室中。
她取出那本沈如澜送的《平山堂景图》画谱,在灯下细细翻阅,指尖拂过画中熟悉的景致,思念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当翻到画着平山堂银杏的那一页时,她忽然心有所感,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提笔蘸墨,在画纸上勾勒起来。
她画的依旧是平山堂的银杏,金黄的叶片在雪中飘落,意境清冷。画到最后,她在银杏树下添了一个执伞而立的身影——那身影模糊了性别,只一身素衣,撑着一把油纸伞,在漫天飞雪中静静伫立,仰望着枝头金黄的叶片,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画完后,她在那身影旁,用清秀的小楷题下一行小字:
“风雪归人。”
这是她的期盼,期盼自己能早日走出深宫,回到那个有沈如澜、有银杏、有梅花的江南;这也是她的信念,坚信无论经历多少风雪,她与沈如澜终将重逢,如同风雪中的归人,找到回家的路。
数日后,这幅《风雪银杏图》随着沈家的商队,悄无声息地送往扬州。
当沈如澜在书房中展开画轴时,目光在那个执伞的身影上停留了许久,心中百感交集。她能读懂墨卿的心意,那身影是墨卿,也是她,是她们彼此的牵挂与等待。
“少爷,京中又来信了。”沈福轻轻走进来,递上一封密封的密信,“是林潇派人送来的,详细说了那日金嬷嬷在贵妃面前发难的事情。”
沈如澜接过密信,仔细阅读。
信中,林潇详细禀报了金嬷嬷如何借梅花挑事,又如何被苏墨卿巧妙化解,还提到贵妃对苏墨卿愈发赏识,近期赏赐不断。
沈如澜看完信,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
火焰跳动,将信纸化为灰烬,随风飘散。她望着跳动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冷冽:“告诉我们在京中的人,不必再等了,是时候给金嬷嬷找些事情做了,让她没空再盯着墨卿。”
沈福心中一凛,连忙应道:“是,少爷,老奴这就去安排。”
腊月廿八,距离除夕只有两日。
宫中突然传出消息:金嬷嬷因私收宫外官员贿赂,还暗中干涉内务府采买,中饱私囊,证据确凿,被贵妃下令贬至浣衣局,永世不得再入长春宫。消息一出,宫中哗然,那些曾依附金嬷嬷的宫人,无不人人自危。
消息传到扬州时,正值年关,沈府内已经贴上了春联,处处透着喜庆。
沈如澜站在院中,看着夜空中绽放的烟火,五彩斑斓的火光映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柔和。她轻轻摩挲着手中墨卿赠予的锦囊,那温度仿佛能传递彼此的心意。
远处传来更鼓声,“咚——咚——”,一声接着一声,在寂静的夜空中回荡,宣告着旧岁即将过去,新年即将来临。
沈如澜知道,金嬷嬷倒台,只是这场宫墙内外博弈的一个开始。
未来还会有多少风雨,她不知道;墨卿还要在宫中待多久,她也不知道。但她心中的信念却无比坚定——只要她们心意相通,彼此牵挂,同心协力,就没有什么困难是不可逾越的,没有什么阻碍能将她们分开。
夜色深沉,漫天烟火还在绽放,照亮了扬州的夜空。
沈如澜望着远方京城的方向,眼中满是期盼与坚定。
她心中的信念,比这漫天的烟火还要明亮,还要炽热,支撑着她等待那个春暖花开、与心爱之人重逢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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