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渊披衣起身唤了丫鬟进来,更换被衾、伺候梳洗,容音收拾完再回来已不见他了。
听丫鬟们说,相爷冲过凉水后,又进书房了。
这晚过后几日,他也就不爱再来后院过夜了,又没有半分乐子可寻,犯不着自讨苦吃。
容音也懒得动,不走出去就瞧不着他,难得两相清净。
两个人如今凑在一处,若不能做些什么填得满满当当,彼此都只有觉得难受。
盛夏的日头酷烈地晒了大半月,好容易天阴,太阳藏在亮白云层里,透出稀薄地一点金,清风不燥,头顶晴空碧蓝、云卷云舒,容音身子爽快些了,总要走动透透气。
否则人都要发霉的。
洄水亭的荷花已尽都开了,水上游廊蜿蜒,亭下芙蕖盛开、莲叶接天,底下蕴藏着水波荡漾、游鱼嬉戏,池边柳树成荫,草木葱荣、繁花似锦,最是避暑的宝地。
容音路上又绕道去了趟小仓库,寻人要了些鱼食,靠在栏杆上消磨时间地洒着。
茯苓早瞧出她在这里各处熟稔,免不得几分好奇,闲话问:“你从前是相府的常客吧?”
容音嗯了声,垂首瞧水面鱼儿热闹争食,淡声回说:“幼时来上过几天学罢了。”
她母亲早年,曾与宗夫人是闺中手帕交,宗夫人出身大儒世家,彼时请族中先生开设府学,京中子弟都以来此开蒙为荣,她沾了近水楼台的光,也来读过几年之乎者也。
陆行渊说她的字,都是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所教,倒也算不得荒谬。
她轻轻朝亭子对岸扫过一眼,“喏,那里就是从前的学堂。”
洄水亭靠近从前的府学,而彼时学子客宿之处,如今早已改成了孔雀苑。
陆行渊养的美人们都在那里住着。
茯苓前言后语一听,十分有眼色起来,忙不迭跟她说:“那里姑娘们虽多,相爷可还没召见过谁呢……也就那天听了回琵琶……你们青梅竹马,也难怪相爷偏对你念旧!”
容音几不可闻地哼笑了声,没有搭腔,心里倒想说:只有圆满修成正果的才叫青梅竹马。
陆行渊如今念她的旧,满心念的尽是下流苟且,这算哪门子青梅竹马?
他们俩之间应该叫冤家路窄,这路怎么不窄呢,他都死过一回还能兜转回来!
那都是她十五岁后与他造的孽。
茯苓瞧她默默然没作声,自己也就有眼色地不多说了,找个边上栏杆靠着看她喂鱼,方静下不多时,忽听池塘不远处的小径树影里,随风飘来道抽噎的争执声。
女人的嗓音,茯苓揣着职责站起身来,探脖喊道:
“谁在那里哭?”
容音也侧目去瞧,便见小径里,跌跌撞撞跑出个粉衣裳人影,大抵受了委屈,哭得梨花带雨,细一瞧,不正是那晚弹琵琶的女孩子,后头还跟着两个仆婢样的人追。
粉衣女孩子哭着跑来喊孟姑姑,茯苓自然要过问发生了什么事?
可还不等她抽噎地开口,两个仆婢冲上来便抢过话头,“当着人就想见缝插针地告状!”
“当我们两个都是死的吗?”这个说着朝茯苓陪个笑,道:“孟姑姑安,原是我们姑娘见她琵琶弹得不赖,就想教她伴奏一支舞,她可倒好,到处逢人就说我们姑娘欺负她!”
粉衣姑娘欲要辩解,那个又抢白道:“我们姑娘挑上她,那是看得起她,她收了我们的礼,转头就要赖账,今儿手指疼,明儿累得很,哼!耽误了我们姑娘的事,她赔得起吗?”
“孟姑姑,我没有!那礼是她们硬塞——”
“手长在你身上还想赖账?”
“别以为前头走了一遭,你就飞上枝头变凤凰了,跟我们姑娘拿腔作势,你可找错人了!”
……
两个人左右夹击,一口一个我们姑娘,想必是孔雀苑里,美人们自带的家奴。
再去瞧两人后面,几个人簇拥着的,容音想了想才念起,是大宴上献过舞的郑姑娘。
茯苓插不进话,满脑子头疼,总算见郑姑娘慢悠悠地,扶着丫鬟的手到了亭子里,才跟她商量:“郑小姐,柳姑娘既然不愿意,不如就算了吧,我重新再找几个——”
“孟管事。”
郑姑娘进来一壁扇着团扇,一壁截断了她的后话,“我知道你素来不偏不倚,待谁都不曾徇私,所以敬重你的为人,一个奏乐的奴婢而已,你就不要插手了。”
柳姑娘忙急得拉她的袖子,“孟姑姑我求你不要不管!”
“我的手……”她伸出来给茯苓看,几根拨弦的手指通红地肿着,“自那天我给相爷弹过琵琶,她便日日罚我从早弹到晚,又不让带护甲,再这么下去,我的手就废了!”
“她就是嫉恨我——”
郑姑娘脸色才将一阴,底下仆婢作势就要掌嘴,茯苓眼疾手快,倒是当即给拦了下来。
然而紧接着就听“啪”地一声!
柳姑娘捂着脸踉跄几步,躲都躲不及,郑姑娘揉着只纤纤玉手,斜眉冷对、嗤之以鼻。
“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这样跟我说话?”
“带她回去。”
她丢了吩咐转身欲走,两个仆婢作势便要抓人,茯苓禁不得生气了,下意识地便瞧容音。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容音听了半晌的架,听得都倦了,左右不过那么点仗势欺人的事情,便问郑姑娘,“做买卖都讲究个你情我愿,匹夫一怒尚且血溅五步,你这样强逼她,何必呢?”
四下里几双眼睛都望过来。
“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容音笑了笑,“你既姓郑,郑家送你进来,难道连你日后要跟谁争,都没告诉你?”
郑姑娘自进亭子,早暗暗睃着她好久了,柔婉的眉一利,顿显出狠辣本相。
“我只听过落难的凤凰不如鸡!”
“一个前朝的太子妃、如今的教坊司贱婢,还轮不到我放在眼里!”
容音懒怠支颐撑着额角,微挑了挑眉,淡声道:“众所周知,康宁伯是你的叔伯,宫里的郑太妃是你族中表姐,郑家靠送美人送出泼天的富贵,自然还要如法炮制。”
郑姑娘神色当即便已不好,容音既开了口,又岂肯轻易罢休。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一顶小轿抬进来,自此泯然众人矣,嫡亲的小姐舍不得,也坏郑家名声,所以挑中了你,远得不能再远的族亲,有姓无名,赚了是造化,赔了也不亏。”
“他们拿你当个物件儿,你都要庆幸自己尚有价值,在头上标个金光闪闪的价码——”
“你最贵!”
未等容音全都说完,郑姑娘面色已近乎扭曲,两个仆婢狗仗人势成习惯,当即又要动手。
容音眉眼陡然间森寒一凛,斥道:“相府里由得着你们放肆?”
“茯苓!”
“再敢跳出来就掌她们的嘴,仔细教教她们,什么叫规矩!”
茯苓当下挺直腰杆子,往前一站,两个仆婢欺软怕硬惯了,不由得缩头,登时不敢再轻举妄动,察言观色去瞧她们主子的脸,郑姑娘只望着容音,青白交加地咬紧了牙。
“我们且走着瞧!”
走着瞧也是日后的事,人眼下总归是先走了。
茯苓瞧几人阴云密布的背影走远,柳姑娘还在哭着,她一壁劝慰,一壁同容音道:
“那自来就霸道惯了,先前儿大宴上,就为还有个李姑娘献舞,没两天,人就不慎被簪子划破了脸,一封书信被接回了主家,这下子吃了瘪,回头莫不是还要找人出气呢!”
容音瞧她:“在你们相爷的地界儿,你让个姓郑的耀武扬威,教你们相爷颜面何存?”
茯苓声气儿低下去,“老虎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你有什么好法子吗?”
“给她搬个远点的地方,眼不净为净罢了。”容音道:“再闹,无非闹到陆行渊跟前去。”
柳姑娘擦着眼泪上前道声谢,茯苓亲自领着人去挪地方了。
四下里都一走,亭子里清净下来,光听得见水面鱼跃风拂,容音隔水瞧着对面的孔雀苑,白墙黛瓦、浮光跃金,总似美人袅袅的一弯眉,缥缈连绵地、经年如日地落在那里。
还说人家被当成了个贵重的物件儿呢。
她自己这大半辈子不就是,天底下最贵重的物件儿。
倏忽间没意思至极。
容音坐不住,扬起手里的鱼食,一气儿全丢了下去,扬长而去。
这日陆行渊回府已近傍晚,霞光极好,斜照出半幅池塘边,小船摇曳撒网,仿佛到了江南,正逢渔人唱晚,随口召人来问,领头的挽着裤脚小跑过来,便回道:
“今儿沈姑娘跟郑姑娘在亭子里吵架,沈姑娘一气,不防就将池子里的鱼撑死了大半!”
英挺的眉尖禁不得一动,他也没多说,踱步回澄院。
此刻的正屋,霞色充盈也似涂了层蜜,窗边藤椅轻巧地晃着,吱吱呀呀,她就在蜜里浸着,浸透了,有股腻滋滋地润泽馨香,刚沐过的头发逶迤及地,墨色的流云似得。
眼睛只落在手里的书本上,扫着他进来也视若无睹。
陆行渊浑身的骨头倏忽便懒透了,过了热油的果子似得,从里到外全成了酥软的。
朝服也懒得换,只摘了冠,便走过去将人从藤椅里挪到自己怀里,一点沉甸甸、骨肉匀停地丰盈,愈发教人散了一身的筋骨躺下去,书也不教她再看,抽走,丢到一边。
容音不言声儿,身子撑着劲儿。
他一碰就感觉到了,似笑非笑地问:“今日又跟人吵架了?”
“我跟人吵架,与你什么干系?”
容音扬眉觑着他,“好几天不见人,一来就要当冷面阎罗充判官,兴师问罪不成?”
陆行渊散漫地唔声儿道:“分清楚干系罢了,要不然存着一肚子闲气,免不得殃及池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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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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