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这一夜常府中人各怀心思,可江润珠饮了酒,睡得格外酣甜,一觉醒来已是天明。

匆匆赶到琴室,李生已于上首信手拨弦,悠扬的琴声阵阵,叫人灵台一清。

桌边放着她送的香炉,蜻蛉香清雅却带着微微的涩意,是极为端正的君子香。

她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这才进门落座,常语亲亲密密凑过来,道:“江姐姐今日气色红润,方才进来,这琴室都亮堂许多呢。”

江润珠摇头轻笑,点了点她的鼻子:“你这张嘴,幸亏没生到男人身上。”

常语得了夸奖,捂着嘴低低地笑。

说话间,琴声戛然而止。

她拍了拍常语的手,叫她坐回位置,顺势侧头看过去,和常娴打了个招呼,后者眼下多了两抹憔悴的青黑,不知昨夜是否辗转难眠。

如此在往上首一看,李生姿态端方依旧,神色亦放松如常。

两相比较,要么对常娴议亲之事一无所知,要么是并不曾将她放在心上。

她这么想着,青年亦抬眸,两人短暂相视,李生率先移开视线,淡声道:“今日课题,奏西陵坛,品其中禅意。”

曲不难,却是高僧云光大师名作,寻常人能弹就不错了,李生脸上没有半点自得,说完便再次低头弹奏。

常娴定定瞧了他片刻,没盼来郎君回应,索性闭上双眼,嘴唇倔强地紧抿,仿佛肝肠寸断。

江润珠将这番情形看进眼里,满心唏嘘,俨然没将上课放在心上,待到李生双手按弦止住琴音,要求他们亲自弹奏时,自然断断续续,磕磕巴巴。

一身胜雪白衣的李生不知何时踱步到桌前,眉头轻拢,琥珀色的眸子里清凌凌一片。

想来是怨她心钝手笨,糟践名曲。

青年淡道:“此处当连贯,不得停顿,不然其中意韵骤减,只剩单薄一曲了。”

江润珠虚心回是,当即便做修改,柔软指腹压在琴弦上泛着红,指尖轻颤,粉甲转而呈粉白色,

“太过灵活流转又落俗套,或许拨弦时可再洒脱些,”李生依旧不满意,“江小姐叫在下一声先生,便莫怪在下严苛……”

江润珠道:“还请先生指教。”

李生似是碍于男女有别,只能以戒尺为替,凉凉地抵在她的指腹下,声音低沉柔和:“方才一曲清灵台,此曲定心志,江小姐心不静,琴音不诚。”

她坦然道:“云光大师是出家人,自能摒弃红尘,小女……”

“江小姐身在红尘,满心杂念,”戒尺缓慢移动,沿着手指皮肤一寸寸移向手背,他低声诘问,“可是在想常公子?”

常、常公子?

这般问话已经称得上唐突,江润珠只以为自己听错了,惊讶之下倏地抬头:“先生?”

“啪”一声,戒尺落在她的小臂,并不疼,说惩戒威力不足,反而带着无法言说的狎昵之意。

她颇有些无所适从,当即起身要离开,却被青年一把拉住手腕,暗香悄然萦绕过来。

江润珠一惊,对方的皮肤温度十分烫人。

她犹疑道:“先生可是、身体不适?”亦或是犯了疯病?

后者讥诮一笑,面上竟浮现精致的刻薄之色,他放下戒尺再近一步,墨发从肩头滑落,单手拂过江润珠身前的紫檀木琴,雁台圆润、丝弦有泽。

青年轻声评道:“这等货色,你竟也看得上。”

江润珠面上浮起一层愤怒的薄红:“先生失言了。”

铮——!

江润珠手指一颤,豁然清醒过来,只见面前琴弦已断。

微微抬头,李生依旧端立在桌前,碍于两人一站一坐,是以他瞧人有些居高临下,不过神情一如往常淡然温和:“江小姐可是身体不适?”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方才的场景约莫只是臆想。

可,这臆想未免太过逼真。

难不成她白日撞邪?

江润珠按下满腹疑问,破天荒地心虚:“……我,我没事,先生方才说什么?”

青年一身雪衣,负手而立,道:“江小姐没听清?那我再将这曲的要领讲一遍。”

江润珠心头烦乱,正要拒绝:“多谢指教……”

话未说完,隔了张桌子坐着的常娴按捺不住,突然起身,两眼通红道:“先生莫要只顾着为江姐姐解惑,娴儿也求知若渴。”

“对对对,”江润珠顺势道,“学生愚笨,没有悟性,且琴弦已断,还是莫要耽误先生的时间了。”

李生闻言再不好说什么,只叫她再想想,江润珠点头应了,却一心挂着方才的情形——

莫不是她私心里对李生起了乌七八糟的念头,白日便做起春梦来?

常语见她这般,却以为她是不耐学琴,当即将其引作知音,琴课将将结束,便拉着江润珠就走:“今日去我院里玩,我得了最新的话本子!”

“不叫上娴妹妹?”

小姑娘朝她挤眼镜:“阿姐醉心琴艺,我俩惹她做什么?”

随着两个姑娘你一言我一语出门,李生也未阻拦,笑声渐渐离远了,琴室也终于安静下来。

常娴心中悲愤早已在李生的温和指点中淡去,现下孤单寡女,面上有娇色浮现:“先生午后可有空闲?”

李生离她两步远站着,闻言回:“不知小姐有何事吩咐?”

“我要去王老板那取琴,想先生帮我看看,”常娴咬唇,道,“再顺道帮江姐姐修一修她的琴。”

李生闻言点了点头,正要说好,却觉得琴室忽然一暗,两人似有所感同时转身。

有人先一步替他作了回复。

林妈妈站在门口,穿了身颜色深重的衣裙,头发抹得一丝不苟。

她双手放在身前,笑眯眯道:“这可不巧,明日夫人请大小姐陪着出门,还得劳烦李先生替小姐跑一趟。”

常娴闻言当即脸色微变,问:“这是何时的事,我怎不知道?”

林妈妈对常娴还算恭敬,道:“夫人也是临时想起此事,还望小姐体谅,望先生体谅。”

李生哪有不应的,温和道:“这个自然。”

常娴很不情愿,她张了张口,想告诉对方自己哪也不去,可对上妇人暗含深意的眼神,她蓦地心里一慌,当即将疑问咽下。

林妈妈是何时来的?

是在方才两人说话时,悄悄来了却默不作声,看她各种女儿家情态,听她想方设法与李生说话,再回去一一说给母亲听?

她不禁懊恼,主动开口:“妈妈来这儿,可是母亲找我有事,咱们快走吧,别叫母亲等急了。”

林妈妈见好就收,微微躬身请她走在前头,琴室终于只剩李生一人。

他站了半晌,转头看向窗边笼罩在阳光里的香炉,香烟升腾,仿佛有紫金波光浮游在半空中。

李生踱步来到江润珠所在的桌边,随手拨弄几下,这才不紧不慢地拆掉断弦,神情格外专注。

-

主院。

薛氏一身杏黄的衣裙,袖口和衣襟绣了银丝祥云纹,整个人淡雅而庄重。

她放下手中茶杯,问:“娴儿觉得,张家如何?”

“是曲阳地界里,头一份尊贵的人家。”常娴回道。

她从流芳阁过来,和薛薇请安之后,正要坐下,冷不防对方抛了这么个问题给自己。

常娴自诩并不愚笨,尤其是被薛薇教养着长大,比寻常人更了解她,也更加明白这句话背后的用意。

想到这儿,常娴登时坐不下去了。

薛氏又问:“若是张家公子配你,可配得?”

常娴抿唇:“母亲这话说的,是娴儿配不上张公子。”

“那便是志不在此,”薛氏了然一笑,随即叹了口气,“你可知今日世子夫人为何来家中做客?”

常娴闻言,回道:“夫人与母亲素来交好,夫人久在凤远,如今得空回来,自然要和母亲小聚。”

薛氏一笑:“她未嫁人前是明府千金,金尊玉贵养着的人能看上我?如今嫁入伯爵侯府,更是水涨船高,咱们这等人家,攀不起的。”

因得钱财生势,势大无礼则生不公,是以士农工商,末者为贱。薛薇能嫁入常家,是仗着姿色和头脑,可究其因,是常家门楣不高。

观念如此,常家世代经商,家财万贯,要攀上官府攀上张家,才能一帆风顺。

所以两姐妹自小便要习琴棋书画,诗书更不可少,薛薇拿他们当大家小姐来教养的

嘲笑他们这份心思的大有人在,常语心思单纯,每每有女儿家的聚会便要去凑一份热闹。可常娴怎会不懂?所以宁愿关在房中看书解闷儿,也不愿出门受人眼色。

薛氏既说此话,常娴再无言以对,只得木愣愣坐着,等着她将剩下的话说完。

“张家公子有心娶你为妻,不日便要请媒婆上门来提亲。”

常娴沉默片刻,绷紧一张脸道:“若要嫁给张悬音那等纨绔子弟,且劳烦母亲为女儿收尸吧。”

饶是料到女儿的反应,却也没想到常娴会这般决绝,薛薇不由胸中波涛翻腾,面色登时难看至极。

她噎了半晌,笑道:“那你想嫁谁?是琴室里与你眉来眼去的李生?”

常娴眉眼皆颤,是用力就能捏碎的脆弱,偏偏她心里还存着一口气:“是又如何,先生谦谦君子,心性高洁,我一见便喜欢。”

薛氏一听,连说了三个好,道:“你心存死志倒是忠贞,却不知那李生,愿不愿意为你去死?”

话难听至此,常娴两眼一红:“我若要死,与旁人何干,母亲不必这般激我!”

说罢,她转身便跑,两侧候着的下人拦之不及,薛薇见状差点没被气得撅过去。

而沉默坐在一旁的常晏放下茶碗,终于开口:“母亲不必大动肝火,娴儿不常出门走动,乍见李生这样的人,心生喜欢也是自然。”

薛薇疲惫地往后一坐,道:“便是如此,我才忧心,这样天真的性子,将来如何在张家立足?”

常宴颇为费解:“母亲若担心,更应该将人赶走,加紧促成两家婚事就好。”

“不行,”薛薇一口否了这个提议,微微一顿,道,“李生一走,难保有人起疑心。”

“那……”

“叫他照常授课,只娴儿不去,”薛薇思忖道,“就说她身子不适,需要静养。”

“好。”

“更要管好下面人的嘴,莫要让我听到风言风语。”

常晏站起身,恭顺道:“晏儿办事,还请母亲放心。”

薛薇疲惫地点了点头,常晏便说还有事要处理,转身离开了。

此刻本是午膳的时间,若是往常薛薇少不得要虚情假意留他一道,可今日这般情形,她实在提不起兴致。

望着青年日益高大的背影,心中的不安如今越发浓重,可常晏已不是从前的青眉小儿可任人拿捏。

薛薇忍不住出声叫住他:“晏儿……”

“你,你妹妹心思单纯,你凡事要护着她些。”

后者顿住脚步,如往常一般恭敬转身回话,一举一动没有半点不妥,叫人无法不忌惮:“母亲放心,儿子自当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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