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未竟之缘

清晨的露水还未散去,沈听野和程垦已经站在了青山镇老农科所的锈铁门前。这座建于七十年代的红砖建筑早已荒废,墙面上"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依稀可辨。

赵伯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小心台阶,"老人提醒道,"这里十几年没人来了。"

踏入院子的瞬间,沈听野的呼吸一滞。荒草丛中,几垄残破的田埂依然可见,那是当年试验田的遗迹。程垦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间捻开,仿佛能触摸到二十年前的记忆。

"就是这儿,"赵伯用拐杖点了点地面,"当年两个小年轻就站在这吵架。"老人的眼睛望向远处,"知远说要保产量,阿云坚持要护土壤...吵得可凶了。"

沈听野想象着那个画面:年轻的父亲推着眼镜据理力争,而扎着麻花辫的赵穗云倔强地抿着嘴唇。他们谁都没错,只是那个年代容不下这样的争论。

"后来呢?"程垦的声音有些发紧。

赵伯叹了口气,领着他们走向一间废弃的实验室。阳光透过破碎的窗户,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老人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了角落里一个生锈的铁柜。

"95年秋天,"赵伯取出一沓发黄的档案,"上面突然要求推广高产杂交稻,所有抗旱研究都被叫停。知远在会议上公开反对,说青山镇的土壤不适合..."

档案里夹着一份批判材料,标题是《关于沈知远同志错误思想的通报》。沈听野的手指微微发抖,父亲清秀的字迹被粗暴地划上红叉,旁边是触目惊心的批注:"小资产阶级情调!"

"他被停职审查三个月,"赵伯的声音低沉,"最后是省农科院的袁教授出面解决,只可惜最后还是把他调走了。"

程垦突然问:"我妈为什么没跟他一起走?"

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云丫头家庭成分不好,走不了。"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老农科所的屋顶。沈听野和程垦坐在台阶上,翻看着赵伯给他们的资料。一张泛黄的合影从文件中滑落——农科所全体员工的集体照,父亲和程母站在最边上,两人之间隔着一段微妙的距离。

"你看这个。"程垦突然指向一份会议记录。在"抗旱稻种处置意见"一栏,父亲的字迹力透纸背:"种子必须保留!"而领导的批复是:"立即销毁"。

沈听野心头一震。他想起程母信中的话:"稻种我藏好了..."

"我们去仓库看看。"程垦突然起身。

废弃的仓库里堆满锈蚀的农具。程垦搬开几个麻袋,露出墙角一个暗格。暗格已经被人撬开过,里面空空如也。

"有人先来过了。"沈听野蹲下身,在暗格底部摸到一张纸条。上面是赵穗云娟秀的字迹:"种子转移至安全处,数据已备份。1995.9.15"

程垦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冒了多大风险..."

回镇的路上,他们遇到了周叙白。这个向来嬉皮笑脸的家伙在听说了这些事情后也难得严肃了起来:"听说你们在查老农科所的事?"他压低声音,"我姑父当年在公社工作,说赵姨差点被批斗,是她父亲跪着求情才保住的。"

原来赵穗云出身书香门第,祖父是留洋归来的农学教授,在那个年代是洗不掉的"黑背景"。而沈知远被调走后不久,赵穗云就被安排嫁给了程垦的父亲——一个沉默寡言的退伍军人。

"那个当兵的对她好吗?"沈听野忍不住问。

周叙白摇摇头:"听说是场交易。那人战场上伤了身子,娶赵姨是为了有人照顾;赵家则是为了洗清成分..."

程垦突然转身就走。沈听野追上去时,发现他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拳头攥得死紧。

"我妈这辈子..."程垦的声音沙哑,"从没提过这些。"

沈听野轻轻抱住他:"或许……是因为她不觉得这是牺牲。"

当晚,沈听野拨通了袁教授的电话。老教授听到沈知远和赵穗云的名字时,声音明显激动起来:"这都是尘封多少年的往事了啊!"

电话那头,袁教授讲述了父亲离开青山镇后的经历:被调到北方一个偏远农技站,三年后才平反,回到了青山镇,在后面的时间里认识了沈听野的母亲——当地小学的老师。

"你母亲是第一个支持他继续研究的人,"袁教授说,"她省下工资给他买实验器材,还帮着记录数据。"

沈听野心头一热。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在灯下帮父亲整理资料的身影。原来那不是开始,而是延续。

"对了,"袁教授突然问,"你们找到那些稻种了吗?"

沈听野一怔:"您知道?"

"当然!"老教授声音洪亮,"那是知远和阿云的心血!95年冬天,知远偷偷回来过一趟,就是去取种子..."

电话突然被程垦接过:"袁教授,您是说...我母亲见过我父亲?在1995年后?"

"何止见过!"袁教授的话让两人震惊,"知远把种子带到北方继续研究,后来培育出的抗旱品种,就是基于他和阿云当年的成果。"

挂掉电话,沈听野和程垦相对无言。月光透过窗户,照在桌上摊开的信件上。沈听野突然明白了程母那句话的含义:"总有一天会有人让它发芽。"

父亲带着种子远走他乡,而程母则留在青山镇,用另一种方式守护着他们的理想。

寻找稻种的第三天,事情出现了转机。

豆苗儿神秘兮兮地把他们拉到程家老屋的后院,指着那棵老梨树下的土堆:"程叔,我昨晚梦见程奶奶了!她说宝贝藏在最早的地方。"

程垦皱眉:"什么最早的地方?"

沈听野突然想起什么,冲回屋里翻出信件。在其中一封里,父亲写道:"阿云,记得我们第一次发现那株野生稻的地方吗?那里最适合储存种子..."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了青山镇最老的那片梯田。这里早已荒废,杂草丛生。程垦拨开齐腰深的野草,突然停住了脚步。

"听野,"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你看这个。"

荒草丛中,立着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面刻着"1993.4.5 沈赵发现"。这是父亲和程母名字的组合。

沈听野跪下来,小心地扒开石碑旁的泥土。地下约半米处,埋着一个密封的铁罐。罐体已经锈蚀,但打开后,里面的油纸包完好无损。

解开油纸,数十粒稻种静静躺在里面,每一粒都饱满完整。包裹里还有一张字条:"知远,若你回来,它们就在这里。若你不回,我会等到有人让它们重生。阿云 1995.10"

程垦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砸在那些沉睡二十多年的种子上。

当晚,沈听野在程家老屋的阁楼里发现了一个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父亲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青山镇土壤特性与抗旱稻种培育记录 - 沈知远、赵穗云 1993-1995"

笔记详细记录了每一组实验数据,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有些页面还沾着泥土的痕迹。在最后一页,父亲写道:

"今日项目被叫停。阿云说她会保护好种子,我说我会回来。我们都知道这可能是谎言,但有些承诺,即使明知无法实现也要许下。"

翻过这页,是赵穗云后来添上的笔记:

"知远,我在后山偷偷种了一排稻子,用的是最后剩下的种子。如果有一天你能看到,就会知道...我从未放弃。"

沈听野轻轻合上笔记本。楼下传来程垦和豆苗儿的说话声,他走到窗前,看见程垦正在院子里挖土,准备试种那些找回的稻种。

月光洒在程垦的背上,那背影与照片中的父亲奇妙地重合。二十年前未完成的约定,如今正在他们手中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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