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嫌隙

梅雨季的黄昏总是来得突然。沈听野站在厨房的纱窗前,看着院子里那个模糊的身影。程垦已经在那棵老梨树下站了将近一个小时,指间的烟明明灭灭,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灯。

灶台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炖着程母生前最拿手的莲藕排骨汤。沈听野特意跟赵婶学了三个月,就为了能在这个雨季给程垦一点慰藉。可这已经是连续第五天,他精心准备的晚餐最后都进了冰箱。

"吃饭了。"沈听野推开纱门,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程垦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慢条斯理地掐灭烟头,又在雨里站了半分钟,才拖着步子走进屋。带进来的雨水在地板上留下深色的痕迹,像一道无形的分界线。

"今天赵伯说,抗旱稻的事..."沈听野盛了碗汤推到程垦面前,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

"嗯。"程垦打断他,筷子在碗里拨弄了两下,"基地那边忙吗?"

话题转得生硬又刻意。沈听野的勺子停在半空,看着程垦低头扒饭的样子——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这个角度像极了那张老照片里年轻的程母,连微微抿起的嘴角都如出一辙。

凌晨两点,沈听野被书房的灯光惊醒。他轻手轻脚地走到虚掩的门口,看见程垦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桌上摊着父亲的研究笔记和程母的老照片。

"还没睡?"沈听野推门进去。

程垦下意识合上笔记本,但沈听野已经看到了屏幕上的内容——那是一份抑郁症的医学论文,标题赫然写着《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代际传递》。

"只是...查点资料。"程垦的声音干巴巴的。

沈听野在他身边坐下,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泛黄的照片。其中一张特别扎眼:年轻的程母站在农科所门口,怀里抱着襁褓中的程垦,身后站着一个面色阴郁的军人。

"你长得像他。"沈听野轻声说。

程垦突然攥紧了拳头:"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怕我越来越像那个男人。"

沈听野这才注意到电脑旁边放着一本翻开的日记——是程母的笔迹:"他又喝醉了,说豆豆(程垦乳名)不是他的种...我解释不清,也不想解释..."

第二天清晨,沈听野在整理资料时发现了一个被忽视的细节。在父亲1998年的一本工作笔记中,夹着一封未寄出的信:

"阿云:

新培育的稻种已经适应了北方的土壤,但我想它们永远不会有在青山镇生长时的生命力。每次看到这些秧苗,就会想起那天在试验田里,你说要让这片土地记住我们的..."

信纸上有明显被泪水晕染的痕迹,日期是程垦出生那年。

沈听野的心跳加速了。他拿着信去找程垦,却在试验田边停住了脚步——程垦正蹲在田埂上,对着手机说话:"...对,就是那个药的处方...嗯,我最近睡眠很差..."

沈听野的胸口一阵发紧。他悄悄退后几步,故意踩断一根树枝。

程垦猛地回头,迅速挂断电话。"你怎么来了?"

"想和你商量稻种的事。"沈听野晃了晃手中的信,"我父亲他..."

"又是你爸和我妈的故事?"程垦突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沈听野从未听过的尖锐,"我们能不能有一天不谈他们?"

…………

那晚,沈听野依然炖煮了程垦最爱的莲藕排骨汤,但直到汤凉透,程垦都没有回来。深夜十一点,他收到一条短信:"睡农技站了,别等。"

沈听野盯着手机屏幕,突然感到一阵无力。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听野,有些人就像青山镇的土壤,看着贫瘠,其实只是需要对的种子..."

当时他不明白父亲眼中的悲伤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懂了。

第二天一早,沈听野直接去了农技站。推开门时,程垦正趴在办公桌上浅眠,手边是半瓶威士忌和几粒白色药片。沈听野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安眠药。

沈听野迅速抽走药瓶,却惊醒了程垦。

"你来了。"程垦的声音嘶哑,眼睛里布满血丝。

沈听野将父亲那封未寄出的信放在桌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父亲从来没有忘记过她。"

程垦盯着那封信,手指微微发抖:"然后呢?这改变什么?我妈还是抑郁了半辈子,你爸还是娶了别人..."

"但他们至少尝试过!"沈听野突然提高了声音,"而你连试都不敢试,就判了我们死刑!"

"程垦。"沈听野缓缓走到程垦顺便蹲下拉住他的双手,"我们谈谈。"

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足足走了七下,程垦才抬起头。他的眼睛里有沈听野读不懂的东西在闪烁,像是恐惧,又像是决绝。

"我不想谈。"程垦站起身,甩开被沈听野拉住的手。

沈听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触到的皮肤冰凉潮湿。"你在躲我。"这不是疑问句。

程垦的手腕在他掌心里微微发抖,却没有挣脱。"我只是..."他的声音哽了一下,"需要整理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母亲的事...你父亲的事..."程垦的目光落在墙上那张合影上,"我们的事。"

沈听野这才注意到,客厅里所有程母的照片都被取下来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印子。他的心突然揪紧了:"你觉得我们在重复他们的故事?"

程垦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他抽回手,转身时碰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不知道!"他的声音突然拔高,"我每天看着那些稻种,就想起我妈是怎么守着它们过了一辈子!想起她临死前还攥着那张老照片!"

他的眼眶红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什么东西——沈听野知道,那是程母留下的抗抑郁药瓶,最近总是随身带着。

程垦的声音继续哽咽道:"而现在我看着你,就在想,我们是不是也只是上一代故事的延续?我们是不是也会向他们一样最后不得善终……"

沈听野如遭雷击。他想起程垦伏案工作到深夜的背影,想起那些被翻到起边的笔记本,想起自己站在书房门口欲言又止的神情...那些他从未在意过的细节,此刻突然清晰得和一些自己未曾看见却实打实发生过的事情重合。

雨声渐大,敲打着屋顶的瓦片。程垦转身要走,沈听野却抢先一步挡在门前。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所以你就要用沉默推开我?像你父亲对你母亲那样?"沈听野的声音发抖,"这就是你想到的解决办法?"

程垦像是被狠狠击中,踉跄着后退一步。他的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声音。

沈听野向前一步,强硬地捧住他的脸。掌心触到的皮肤冰冷潮湿,他能感觉到程垦的牙齿在打颤。"看着我,"他轻声说,"我们不是他们。"

程垦的眼睛里终于涌出泪水。十几年的心墙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缝,沈听野看见那个躲在衣柜里听父母争吵的小男孩,看见那个在母亲病床前发誓永不重蹈覆辙的少年,看见那个害怕被命运捉弄的男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程垦哽咽着,手指紧紧攥住沈听野的衣角,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沈听野将他拉进怀里,感受到怀中人剧烈的颤抖。"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他在程垦耳边轻声说,"就像我们一起种那些稻种一样。"

窗外的雨声渐渐小了。远处传来青蛙的鸣叫,墙上的挂钟依然滴答作响。程垦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但抓着沈听野的手始终没有松开。

"我害怕。"他最终低声承认,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沈听野吻了吻他潮湿的发顶:"我知道。"

这一刻,他们谁都没有提那些未完成的约定,没有提上一代的爱恨纠葛。只是静静地站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像两株在暴雨后终于找到支撑的稻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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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陈青野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