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吉萨，黎明。
雾像一层被撕薄的纱，浮在丘陵与丘陵之间。十字军列阵于西北坡，人数不足九千；对面绿旗如潮，萨拉丁的前锋绵延至地平线，晨光映出弯刀冷辉。
白夜站在后阵临时搭起的手术台——两匹骡子驮着的木板，上铺油布。酒精炉咕嘟作响，蒸馏酒精与玫瑰油混成的气味，成了这片沙漠最诡异的熏香。
他抬头，看见少年国王立于阵前。鲍德温锁甲外罩白袍，象征十字军的白底红十字在风中猎猎；面具银亮，像把黎明劈成两半的镜面。他右手握骑士枪，左手却垂在身侧，指节苍白——白夜知道，那只手已半失知觉。
「Baudouin!」
白夜用中文低喊，又急急换英语，
「Remember—three hours max. After that, the arm drops, you charge downhill.」
（记住——最多三小时。那之后，手臂会撑不住，你就冲下山。）
少年侧头，面具眼洞投来一瞥，嘴角微不可见地勾了勾：
「Three hours… or eternity.」
（三小时……或永恒。）
号角响起，如冰裂。
萨拉丁的轻骑先至，箭雨遮天。十字军弩手蹲跪，大盾交错；白布帐篷瞬时被钉成刺猬。第一拨伤兵被抬来时，白夜正用牙齿撕开包装，碘伏棉在空气里泛出橙雾。
「Arrows—two chest, one thigh!」
（箭——两胸，一股！）
圣殿骑士的医助吼得破音。
白夜剪断箭杆，反折，倒钩出肉，血喷在面具护目镜上。他抬肘擦去，动作冷静得像在实验室解剖兔子。七十度酒精冲洗，磺胺粉撒入，缝合，前后不到五分钟。
远处，鲍德温已率骑冲下隘口。白夜只能透过人缝，看见那面白袍红十字在绿潮里浮沉，像浪尖上挣扎的鸥。
时间被拉长成粘稠的线。正午，太阳悬在头顶，铁甲烫得能烙人肉。伤兵越来越多，木板被血浸得发软，白夜脚下的沙土已成暗红泥浆。
「Bai!」
有人喊他阿拉伯语名，
「Al-malik!」
（国王——）
白夜猛地抬头。两名侍从抬着少年疾奔而来——白袍被血染成玫瑰色，面具歪在一边，露出右颊新添的擦伤。他的骑士枪已断，左手紧按右腋，血从指缝汩汩冒出。
「Not royal blood—」
鲍德温咬牙，英语低哑，
「It's from my shoulder… damn tendon.」
（不是王血——是肩，该死肌腱。）
白夜剪刀一挥，撕开锁子甲内衬。创口横贯三角肌，深可见骨，血呈搏动式——腋动脉分支受损。
「Press here!」
（压这里！）
他抓过团成一团的纱布，塞到少年左手里，示意用力。自己转身，酒精洗手，穿针，换更粗的羊肠线。
无麻醉。第一针穿过皮肤时，少年全身僵直，喉咙里滚出一声被面具挡住的呜咽。白夜用英语低低哄：
「Count with me—one, two, three…」
（跟我数——一、二、三……）
「Arrière! Donnez-nous de l'air!」
（后退！给他空气！）
医助把围观兵士轰开。
缝合到第三针，鲍德温忽然用中文断续道：
「白…夜… 我…看…不见右边…」
（白……夜……我……看不见右边……）
白夜手一抖，针尖划破自己指腹。少年说的不是视野，是手——神经彻底失感，国王的右手成了战场上的弃子。
「Let me be your right.」
（让我做你的右手。）
白夜俯身，声音低得几乎贴耳，
「Today, you borrow my arm; one day, I borrow your courage. Deal?」
（今天，你借我手臂；某天，我借你勇气。成交？）
少年汗水湿透额发，却弯唇，用英语答：
「Deal—blood signed.」
（成交——血为证。）
缝合完毕，白夜用整条纱布固定，外加牛皮护肩。鲍德温试图站起，膝盖一软，半跪在地。旁边侍从递来备用骑士枪，少年左手接，枪尖杵地，借力站直。
「One more charge,」
（再冲一次，）
他说，面具重新戴好，
「Then the sun sets on their backs.」
（然后太阳将落在他们背后。）
白夜抓住枪杆，用中文低吼：
「别死，傻子。」
鲍德温似乎听懂了语气，回头，用新学的中文生涩答：
「回…见。」
随即翻身上马，左手提枪，白袍猎猎，如一面不肯倒的帆。
傍晚，南风忽转，十字军鼓声大振。埋伏于谷口的雷蒙德与圣殿骑士同时杀出，萨拉丁阵线被前后夹击，绿旗开始松动。
白夜站在木板上，远远看见少年单骑冲下山坡——左手持枪，右臂缚于胸前，白袍被夕阳染成金红，像一柄逆光的火炬。
敌军弯刀如潮，却挡不住那道银面反光。枪尖折断，他便拔剑；剑脱手，他便纵马直撞——直到萨拉丁的中军大纛向后倒去，绿潮彻底溃散。
雨在夜里落下，冷得像针。战场余烬未灭，水与火交缠，发出“嗤嗤”白烟。
白夜在临时帐篷里，处理最后一名伤兵。帘子被掀开，少年走进来——浑身湿透，白袍血迹被雨水晕成淡粉，面具却亮得惊人。
「We won.」
（赢了。）
声音沙哑，却带着孩子式的雀跃。
白夜摘下面具，替他擦去额上雨珠。手指触到皮肤，冰凉，却在颤。
「Your hand?」
（手？）
少年抬起右臂，指尖无力垂下，像断线的木偶。
「Nothing. Like clouds filled with ice.」
（没感觉，像装满冰的云。）
白夜握住那只手，贴到自己颈侧——动脉在皮肤下急促跳动，滚烫。
「Feel that?」
（感觉到吗？）
他问。
少年左眼微睁，指尖轻轻收缩，最终摇头。
白夜把额头抵上他的，声音低哑：
「Then let me feel for you.」
（那就让我替你感觉。）
雨声填满帐篷，像无数细小的掌声，又像无数未说出口的叹息。烛火摇晃，映出两道交叠的影子——一道戴面具，一道未戴；一道属于十二世纪，一道来自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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