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发言顺序并不在预料之内，所以定下的多份稿子也不是按照初位发言的顺序敲定的。
项青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定下心开始默不作声地搜索智脑。
纪贺看着他手拿着笔开始在纸上画一些看不懂的符号，面前的智脑画面瞬息万变，也是一些搜索代码和根本来不及看的关键词，有些恍惚。
他刚刚以为项青生的心并不偏向倪玉韬，更像是安在对方身边的定时炸弹，但这会儿项青生的表现却告诉他，事实并不如此。
那倪玉韬的态度就很奇怪了。
纪贺侧脸去看倪玉韬。倪玉韬手下的资料夹虽然摊在那里，但他并不去看，目前状况超出预想，那些既定的框架用不上了。
“现如今，繁星的发展已经蒸蒸日上，其成员也不再是我们普通认知里的机器人、变异动物，还有诸多新生生物。作为数量占比最大的种族，以85%巨大优势领先的人类代表，我想我们有必要考虑少数化群体，以接纳、包容的态度去对待繁星，承认其思想正确，定义其存在。”
他的话很简短，但态度十分明确，如果说今天的投票是个选择题，A是赞同，B是反对，C是弃权，那么他的首位发言无疑是告诉在座的各位，他今天是要选A的。
就在各位代表将自己手下的发言稿往合适的方向调换时，原本以为要结束发言的倪玉韬却话锋一转：“但是，相信在座的各位对繁星仍有疑虑，我也如此。其流程章程是否完善？我们与其合作，是否具有危险性，会不会威胁到人类自身？这些都是未知数。”
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所以，我的建议是以点试面，以小范围区域的和谐共处作为对比实验，一年限度，观察该计划的可行性。”
谁都没有想到倪玉韬会提出这个计划，他之前完全没有表露过任何蛛丝马迹，在座的人，包括他身后正在准备新资料的项青生都愣住了。
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纪贺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想起了倪玉韬曾经不经意在他面前展露的资料，像是那亮光瞬间爆燃，他快速打开智脑引擎开始搜索。
关键词：哈希、实验地、下城区。
搜索结果迅速铺展，就在他们远郊，哈希刚以较高的价格从几个工业仓储企业手中购入了土地。虽然每片地都算不上很大，但连成一片，足以与现在一个小型都市的大小相比。
当时很多人都在猜测哈希这一步的用意，有人说他们要开设巨型工厂，以下城区的低廉劳动力作为耗材；有人说他们是为了以自身强大的实力带动下城区经济，俘获下城区在会议上的选票，下一盘大棋。
但谁都没有想到，这盘棋似乎铺得比预想的大得多。
倪玉韬用一颗颗黑子连成一片，想要将中间的白子吞吃掉。
在众人还在愣神的时候，倪玉韬干脆利落：“我的发言结束，谢谢主持人。”
他用指尖将话筒徐徐推远，看着对面埋头翻阅资料的众人，淡然地合上了资料夹。
安书达又与他对视了，还是那副笑颜，嘴里叫着下一个发言人的顺序，但目中笑意十足。
倪玉韬在心里冷笑了一下。
他在这边跟别人眼神论战，云一峰却已经在智脑私聊频道把他骂得不轻：“有病吧你，事先这么大个计划怎么不提前说？云绍不来可我也不想接这个破摊子啊，你叫我等会儿怎么发言？”
他身后的助理笔尖都快磨出火了，跟刚刚的项青生一样，殊不知自己上司还有心思跟别人骂战。
倪玉韬原本不想回，但他的眼神实在炽热到无法忽视，只好回私聊：“我谁都没告诉，很正常。”
“当时购地不是以哈希的名义进行的吗？那帮董事会的老古董居然允许你这么干？实验地，他们听到就要吓死了吧。”
“说服人这件事，我向来不擅长，所以拜托了我哥。”倪玉韬瞥了他一眼，放了个冷刀，“别再问了，知道多了对你很好吗？”
那也不至于把我当成傻子耍吧，有没有竹马情谊了？云一峰在心里念叨，接过助理递过来的新模板，又默默把倪玉韬骂了一千遍。
上城区的另外两人想也不用想，肯定不同意倪玉韬的计划，这是在会议开始前就已经预料到的，准确说，是不能同意。
他们上城区在七席中占了三席，几乎是50%的比例，可以说拥有一定程度上的决定权。这样一来，他们的决定就不光光一个独立自然人的意愿，虽然云一峰有心偏向倪玉韬，但他这一票也不能直接是赞同。
中城区的两席都是看脸色行事的，墙头草两边倒——如果上城区三席意见统一自然是好事，如果不统一，他们也会审时度势地拥戴任意一位。
如今倪玉韬这番发言，他们虽然没有胆量支持，但根据倪玉韬在会议前的宴会中，不经意提前给他们扔下的锚子，他们也更没胆子反对——子女家庭、企业前途，以哈希的实力，足以无声无息地掐死他们任何一只小蚂蚁，再换新的“蚁王”进来。
至于下城区……
倪玉韬看向了那里坐着的唯一一个下城区代表，王筝，Alpha，一个长卷发且目露平静的文雅女人，她穿着一身黑色的长袖长裙，见他看过来便勾了勾唇，微微一笑。
如此共赢的事情，她不会拒绝。
一轮发言结束，主持人敲定合作，并以倪玉韬的提案为基础框架，初投票开始。
会议厅中铃声“哔”的一声响，票型展现：两票赞成，一票反对，四票弃权。主持人照例是投弃权票的。
安书达按响中场休止铃：“由于弃权票超过半数，将开启第二轮投票。目前中场休息，将在监控不中断的情况下进行三十分钟休整，各位代表请自行商议，不要相互交谈。”
新的资料夹被项青生递上来，倪玉韬接过，又靠在座位上慢慢翻起来。
项青生坐回座椅上，定定地盯着倪玉韬的背影，表情不太好看，阿卢也没想跟他搭话，而是起身坐到了纪贺身边。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几乎是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今天的内容应该能听懂？”
“还好，都可以跟得上。”
阿卢瞄了一眼他的智能搜索记录，一股愉悦感在他的眼中显而易见：“不错。”
阿卢最近的形象越来越和纪贺脑海里他原本武力值很高的形象远离，反而渐渐和那个似乎藏着点小秘密的宁牧重合到一起。
那晚之后，宁牧还来找过他一次，那时宁牧抱着一大捧玫瑰花，正在往倪玉韬的房间去，见到纪贺和阿卢走过来，便给他们一人塞了一朵。
阿卢拧起了眉，正打算说些什么，却被宁牧捂着嘴制止了，他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偷偷摸摸道：“别跟别人说，少了两朵而已，二少爷不知道的。”
他拍了拍纪贺的肩膀，笑眼弯弯，一溜烟就没影了，但纪贺回房间的时候才发现兜里多出来一张字条，字体圆滚滚的，一看就很可爱，想必是宁牧借机塞的。
“这是弗洛伊德玫瑰，倪总很喜欢的，你也肯定喜欢，我保证。”
纪贺总感觉他话里有话，却摸不透，就像此刻的阿卢一样，说半句留半句。不过他们倒比倪玉韬好，倪玉韬半句都不宁愿说。
正盯着倪玉韬的后背目不转睛地想着，谁知道倪玉韬突然转过身来，与纪贺的视线恰巧对撞。
还没来得及反应，纪贺便听到对方说：“陪我出去走一圈。”
他掠过了愣神的阿卢和项青生，冲纪贺勾勾手指，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把人带出去了。
会议厅二楼有个露天阳台，上一层旋转楼梯就能到，阳台向外延伸很长一段，站在尽头能看见远处层层叠叠的城市。
倪玉韬领着他慢慢地往前走，不慌不忙，但看见纪贺不近不远地缀着时似乎不太满意：“多走两步，别那么远。”
他说话声音不大，甚至听起来有点弱，和刚刚坐在那里发言的他简直判若两人。纪贺看见他眼睛里映着的远方的落日，黄灿灿的，却似乎暖不了一点他深处的冰冷。
在这片静默中，纪贺的心居然微微泛起一股莫名的酸。这种感觉，十分陌生。
倪玉韬偏头眯着眼看了他一下：“为什么是这样的表情？”
虽然还是如往常那般，但那直勾勾的目光做不了假。
纪贺没想做掩饰，坦白说出：“只是觉得，你们都很神秘，不像我。”
倪玉韬似乎没料到他这个回答，开口音调都扬了起来：“哦？怎么说？”
“你们说一句话、做一件事，似乎都只是为了完成事先的铺垫，再为后来的情形再铺垫，就此循环下去。”
倪玉韬没有想到他是以这个角度来看的，思考了下，倒觉得有理，来了兴致：“可如果简单地说、简单地做，对于我来说，似乎不太合适呢。”
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温和，就像哄小孩子或者哄一只宠物，在金黄的落日晕黄下散得像柔软的云朵一样。
他脸上的面具戴了太久，习惯了三思而后行，提前料想、提前布局，对他来说都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事，反而是纪贺这么一提，给了他一种久违的惊喜感。
倪玉韬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纪贺看着他毫不避讳的视线，胸口狠狠起伏了一下，像被一颗子弹撞击了一般。
那朵玫瑰，那朵还未插进花瓶中的弗洛伊德玫瑰，他似乎闻到了那股诱人的香气。
纪贺终于开口：“就像你喜欢的玫瑰一样，我只是觉得，你不该是那样子的。”
不该被剪枝剪刺，被人摘下来放入规矩方圆的容器中，而应该肆意地扎在土里，就算掉落花瓣，也要落在自由的光中。
倪玉韬的眼睛迎着光眨了两下。
怎么，还怪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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