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两天，等伤差不多了，纪贺就被带回了倪玉韬家。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是一个庄园。
它坐落在所谓的“上城区”最高的一片区域，在那里几乎可以俯视整个城市。
在隔了几条街的地方就可以瞧见那栋建筑群的一个尖顶，离近了才发现，那居然是正中央的一个小屋顶上的铜色时针，垂直竖立在小钟楼的无边框钟表上。
与旁边高科技痕迹不同的是，这个庄园像是一个沙漠中的绿洲，仿佛与周边有着天然的屏障，绿树与草坪隔开了分界线，在这里创造了世外桃源。
纪贺在医院时就已经猜到了倪玉韬的财力，但目睹之后还是发现自己想象力有限。
他的绿洲论也在接近大门那刻悄然消逝，因为无论是站在门口一脸漠然的Alpha保镖，还是看见带着他进入院子的阿卢时，木着脸问好的Omega仆人，无不告知着一个信息——这里同样没有人情味，与外面冰冷的科技世界一样。
阿卢似乎是从他左右移动的目光中瞧出了什么，等中间通道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纪贺听到他低声说：“他们不是实验品，在这个院子里，你能见到的所有人形，都是实实在在的人。”
纪贺瞥了他一眼，只是说：“我知道。”
现在很多人为了减少用人成本，保质保量，这种最基础的活儿都会交给实验品去做。但实验品身上的那股闷沉的死气，是怎么盖都盖不住的，纪贺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不用在我面前浑身带刺，这不适合。”纪贺觉得他的语气平添了严肃，那股肃杀的气息冒了头，“从你跨进这个院子开始，你的身份就变了。”
老实说，阿卢并不信任眼前的这个Alpha实验品，尤其是放任对方在这种全是人的环境下独自存在。
他始终相信，无论是机器人还是实验品，都是人的附属，他们不懂得人类的情感，自然无法做到像人类那样面面俱到，在细节处更贴近真实人类。
在这个时代，人类劳动力是比机械劳动力昂贵十倍不止的存在。即使是像他们这样的保镖或保姆，价格也会高出五六倍的程度。
而这种不安感在看到对方身上携带的威胁因子后愈演愈烈，更何况纪贺是当着他的面袭击过倪玉韬的。
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方天生大咧，纪贺的反应不同预期，他只是抿唇后便道：“我不会干什么坏事。”
阿卢咬紧了后槽牙，心想即使对方是个实验品，那也是个低端科技造出来的残次品。
身处这个位置，见的多了，可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不懂人类心思的实验品，不仅不会说话，不懂服从，而且行事过于冲动高调。
即便如此，他还是义正词严地告知了一些必要的信息，包括但不限于他们保镖居住的屋子在哪、每天的固定换班时段、需要遵守的基本守则，以及倪玉韬家族的一些必要信息，虽然只是浅尝辄止。
于是纪贺得知了一些碎片化的信息。
这个庄园里住着的是一个家族的人，常住子辈只有倪玉韬一人，他还有一个哥哥，一般在异国不会回来。
父母辈只有倪玉韬的父亲，两人一般不会同时出现，而他们见到老倪总的可能性便随之极小，因为他们只是倪玉韬的贴身保镖。
“我们听的只是倪总的话。”阿卢这么强调。
能听得出，他用词极为严谨，几乎是避开了一切的负面词汇。
唯一令他好奇的是，从头到尾，阿卢都没有提到过倪玉韬的母亲，似乎比起自己，倪玉韬更像是一个凭空出现的实验品。
可他并不打算把疑问问出口，在没有探清楚这里的一切之前，他不会把戒备状态彻底放下。
阿卢见他反应不大，说不出到底是如意还是不如意，于是只是停滞下来了，该说的信息也基本上说完了，剩下的便只能随着去了。
在他把人带到房间转身之后，却听到了对方的询问：“我能见见他吗？”
阿卢露出错愕的表情，他其实已经知道对方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却还是不敢置信般问：“谁？”
“倪玉韬。”
“纪贺，我有必要再跟你强调一遍。”阿卢几乎是在咬牙切齿了，“我不论你的基因是怎样设定的，但在这里，我们对倪总的称呼只有一个——”
他的话甚至还没讲完，就被身后的那个熟悉的脚步声打断。
听到那道声音的反应几乎已经成了肌肉记忆，阿卢在听到的一瞬间就立即噤声，然后瞧见了那个意料之中的清冷面庞。
倪玉韬刚从院外回来，身影仍裹着一股凉气。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在这么晚的时候来到了旁院，在本该是他们这些保镖的房间前，目光定定地望着两人。
那道视线在阿卢仍然举起的手指上打量了一下，随后移到指向方向的纪贺身上。
“你，跟我去书房。”
去书房需要先出他们这个旁院，穿过一道古希腊风格的艺术长廊，转到台阶下，然后走进主院，接着走上二楼，转到尽头最里面的那个房间。
这个路途并不算短，可倪玉韬除了开头的那句话，没有再说过一个字。
纪贺不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但显而易见的，对方心情并不算好，眼下的乌青也告知着身体主人的疲惫，更何况他本就白，综合一看便泛着一股不知名的脆弱感。
即使这种感觉并不应该在他身上出现，但纪贺盯着他的鞋跟，不远不近地缀在他身后时，还是这么想。
从这个角度，他能看到倪玉韬挺直的腰脊，仿佛什么都压不垮它，就连迈出的脚步也有着自己独特的频率，不过分从容，也不过分急促，偏偏恰到好处地让纪贺边环视，边跟随。
他们刚走上前厅的那个宽阔的楼梯，往右边转时，左边楼梯尽头就出现了一个头发灰中掺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拄着一根龙头拐杖，往这边瞧了一眼。
倪玉韬没说话，纪贺只看到他的脸侧了一下，接着便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继续沿着楼梯前行。
老人没有收到反馈，眼镜后的视线便移到了纪贺身上，两人对视，纪贺却从中看出了几丝嘲讽的不友善意味。
他很快收回目光，脑海里回荡着阿卢刚刚的话。
自己还不至于主动给倪玉韬找麻烦。
书房是开着灯的，倪玉韬进去以后就自顾自走到了书桌后的主位坐下，纪贺站在门边，没有往前迈进。
倪玉韬没有管他，只是背倚着后面椅背上的木质纹饰，将手放在书桌上轻轻撑住了下巴：“阿卢应该跟你讲了很多？”
纪贺便把阿卢的话用精简的语句极速概括了一遍。倪玉韬的表情缓和了不少，应当是满意的，身上的疲惫像是退潮后的一片狼藉一般，在此刻猛然淹没了他。
他撑下巴的动作也变得慵懒起来，眼神迷离得明显，纪贺这才发现，对方似乎很不对劲。
“你……”他一时莫名卡了壳。
“我去参加了宴会，然后喝醉了。”倪玉韬很诚实，丝毫不打算遮掩，“但我还比较清醒。”
虽然纪贺并不认可这个结论，但倪玉韬吹幽突然又表现得很正常，虽然继续说的话显得没头没尾。
“你觉得阿卢怎么样？”
“认真负责，专业素养很好，虽然严谨得稍显过分。”他算是实话实说。
可这显然并不是倪玉韬想听的答案。
“你可以形容一下吗？”倪玉韬轻叹了一口气，纪贺感觉自己甚至可以闻到对方嘴巴里的酒气，“甚至可以比喻一下。”
纪贺想，这人果然是喝醉了。
“我想不到。”
可听到这个答案，醉鬼脸上刚刚好不容易浮起的一丝笑意却立马沉了下去，他用指尖按了按酸涩的眼眶，像是在反思，又像是在努力清醒。
纪贺看见了他手背上结痂的伤口，中间是深褐色的，旁边的肌肤泛着青紫——那是自己咬出来的痕迹。
这个痕迹的形状很像一道裂开的闪电，同样也像一道惊雷劈中了他。
纪贺的感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刚刚和阿卢对峙的脾气一下散了个精光。
纪贺之前陷入的沼泽太深、太泥泞，以至于就算爬得出来但浑身都是杂土，留下了无数恼人的痕迹。
纪贺反思了自己一切显得很不道德的行为——不仅伤了倪玉韬的身体，还让他做亏本买卖，就像带回来了一个祖宗。
反思到这一点后，他便学着阿卢的口吻，生硬道：“是我嘴笨。”
他开始学着阿卢的话语找补，客气而疏离，仿佛之前那个龇牙咧嘴的野兽不是自己那般。
可是，倪玉韬的神色又混上迷茫，他眯眼看了纪贺一眼，像是在确定什么，随后微埋了一下头。
兴许是错觉，但纪贺似乎真的听到他冷笑了一声。
“挺好的。”
倪玉韬仿佛在一瞬间失去了耐心，刚刚那个逐字逐句引导，甚至还跟他道歉的人倏地消失不见。依旧是那个冷漠且毫无弱点的倪玉韬。
“你回去吧，我想说的都说完了。”他垂下了眼睫，似乎不愿意再看纪贺一眼，“之后阿卢会带着你参加保镖训练。”
纪贺礼貌道别，转身出门，没有窥见倪玉韬眼中那一抹红，眸中是骤然闪过的失落。
他垂手拉开抽屉，在盒子中抽出一管已经打过无数次的Omega抑制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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