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贺下楼的时候与不近不远站在门口的阿卢擦肩而过，阿卢只是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随后便漫不经心地说：“回去吧。”
纪贺看得出对方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不过这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他只是点点头，随即便头也不回地远离了。
下楼的阶梯上响起规律的脚步声，和钟表的嘀嗒声竟在某一时间重叠，阿卢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那里，直立得像一棵松一般，接着左脚一转，面前的门便被叩响了。
屋里没有任何动静，要不是门缝下透出来一隙微弱的光，他甚至都觉得屋里人已经睡了。
阿卢屈紧手指，再次叩响，这回总算有了回应。
“进来。”
门“嘎吱”一声打开，阿卢反手把它关好，眼神始终定在面前坐在沙发上的倪玉韬身上。
桌上还摆着一管已经空空如也的抑制剂。
倪玉韬的状态比刚刚在旁院见到时还要差，敏感的嗅觉使阿卢闻到了空气里若隐若现的酒精味，他把头微微低了下来，声音放轻：“需要醒酒药吗？”
空气沉寂，久到窗外的鸟叫声都清晰可闻，倪玉韬终于开口：“不需要的，你回去休息吧。”
阿卢其实也知道得不到什么别的回答，心里早已做好了预期。倪玉韬向来如此，这种无关紧要的事，他能拒绝的都拒绝。但阿卢现在这个点过来，也原并不是打算问这个问题的。
这个话题转得应该很突兀，但他必须说：“很抱歉在深夜聊起这个，但我觉得纪贺不适合做贴身保镖。”
如果换做别的雇主，倪玉韬手旁的玻璃杯兴许在此刻已经砸到他的额头上了，但倪玉韬只是歪头看了他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见他厌恶心并不强烈，阿卢才继续。
“他住院这几天我观察过，他的警惕性并不强，也没有应有的基本素质——我们将他带回，他只在最开始问过原因，后面便没有再提。贴身保镖，他虽然是一个S级Alpha实验品，有百分百服从的基础设定，但经过我的观察，他并不符合条件。
“他们是模拟人类而生成的，留在身边……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谁都知道如今，实验品是无人敢碰、敢整理的禁忌地带。
更何况，倪玉韬身边一般不多留别人，纪贺的存在更显异类，势必引起关注。
倪玉韬的呼吸很轻很缓，幅度小到不细看还以为他睡着了，但实际他只是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阿卢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可这一点并不能算是他的弱点。有些事情，机器人可以帮助人类达到不能达到的范围，是有所助益的，实验品也是如此。我带他回来，也是希望你们可以互补。
“况且，我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拉仇恨，会吸引到太多不必要的麻烦，以至于你们两个S级Alpha加起来都无法解决。”
阿卢对他这种调侃性的语句愣了。倪玉韬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这种话。
“我希望你能够帮助他。如果最后实在不行，我也没打算强留。”倪玉韬用手撑着太阳穴，眼皮垂了下来，有些昏昏欲睡，但他还是强打着精神，“繁星条约，清楚吗？”
阿卢点点头。
由于现在各种新生生物已经愈发趋向真实化，有了最基础的自我意识和自我判断，便有人自发成立了同盟，名为“繁星”，包括各类动物、机器人等。类人实验品尽管还未被彻底承认，但已经被有些人默认纳入其中。
同盟得到了政府认可，并颁布了一系列条约，规定包括新生生物自身权利、新生生物应负的责任、新生生物和人权利冲突下的解决方案等。
“条约第二十八条，如果新生生物主动伤害人类，并且存在年限未满十八，则进行销毁。除非该新生生物有人类监护人或雇主关系。”倪玉韬的眼神突然望向了阿卢，直勾勾地与其对视，“我看了他的档案，十六岁，即将十七，就差一年左右。
讲到这里，他顿了顿，有什么东西梗在喉间似的，他最终选择反问：“一年，究竟是长还是短呢？”
阿卢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慌乱，他没有应答便躲开了眼神，却恰巧晃到了倪玉韬虎口上的伤疤。
“你不用担心他会不忠诚，如果有那一天，我会亲手把他变成废铁。”倪玉韬的话像重锤一样击落在他的心上，“十八之后，如果他想走，那就让他走吧。”
阿卢看着沙发旁书桌文件上的“地核”二字，彻底哑了声。
倪玉韬终究还是聊着聊着睡着了，他脑子里的酒意太重，最终混沌一片。而反应过来的阿卢则帮他收拾了衣物，将人带到床上睡下。
纪贺安稳地睡过了一晚，尽管话题都是围绕他展开的，但他本人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却发现阿卢对他的态度比之前的要好。
保镖训练是枯燥乏味的，几乎三点一线，在旁院后片区训练体能，回到正厅吃饭，接着接受该有的素质教育。
纪贺原本以为只是单纯地做个保镖，后来才发现，远远不止运用体力那么简单。
他学得很快，几乎是全身心投入，除了刚到这里的第一天惹了阿卢不快，剩下的日子表现得顺从不少。就像是一块吃软不吃硬的非牛顿流体，他只有在受了一拳头的时候才会反击回去。
而这些日子，他没有再见到过倪玉韬，只是在每天早上早起晨跑的时候，以及每天晚上待在自己屋子里休息的时候，从那扇窗户里窥得倪玉韬远得只剩下一个小点的背影。
倪玉韬的生活很规律，早出晚归，偶尔会更晚一些，那个时候阿卢往往不在，纪贺只是和保镖队的其他人待在一起。
他们并不知道纪贺的真实身份，就把他当做普通Alpha来对待，对他的身体素质大肆盛赞，还曾经在聊天时向他打听过八卦。
“听说倪总很看重你耶！”
“是呢，他们都说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贴身保镖，和阿卢哥一样！”
“毕竟来的第一天倪总就带你去书房了，天，我们这群人里只有阿卢哥可以到那儿！”
他们的话密密麻麻，多得纪贺皱紧了眉头，他重复着说：“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那天晚上喝醉的倪玉韬仿佛一场梦，揪着他的领口把他拉近，又毫不犹豫地踹了他一脚。这几天纪贺也时常在想，是自己当时做错了什么吗，但连参考系都没有，自然也没有个结论。
这感觉抓心挠肝，他第一次有了这种挨不着又很想要得到的急迫心理，不知缘由。
纪贺也想逮住阿卢问个清楚，可那晚他瞧着披着月光的倪玉韬，看着对方越走越近的身影，以及身后不远不近缀着的阿卢，突然觉得，兴许连阿卢都并不知道原因。
那个清浅得似月亮的人，或许连月光都懒得施舍给他人。
阿卢凡事亲力亲为，几乎是无所保留地教他该注意的事。纪贺本身就有S级Alpha的身体基础，所以再锻炼一下该有的注意事项，在近乎一个月后，就可以跟出门了。
今晚要去的地方是一个宅院式餐厅，有大片的草坪和灌木丛，桌椅四散在绿茵上，即使在晚上也灯光大盛，星星点点，好不惬意。
一共四个保镖，纪贺的位置在队伍的末尾，倪玉韬身旁的重要位置还是由阿卢和一个经验丰富的保镖候着。
从纪贺的角度只能看见身前人挺直的脊背，深灰色西装一看就是定制的，布料昂贵，剪裁妥当，衬得腰细却挺括。他依旧没有戴任何饰品，还是那副简约的作派，只是在阿卢贴耳说些什么的时候，掏出了兜里的戒指。
纪贺只知道今晚参加的聚会是一些同样身家的企业家，别的信息阿卢没有再说，他们也不需要知道。
倪玉韬说话的声音很小，声调也低，纪贺听不清楚，却也尽力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倪玉韬落座后，似乎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但纪贺再望过去时，却只看到了一张平静的侧颜，唇线板得平直，即使是与身旁谄媚的人握手时，也依旧面色不改。
他的杯子里装了四分之一的红酒，抿了又抿，也不见少。
那天晚上还以为对方是爱喝酒的醉鬼，但实际上原本并不爱喝酒。
他正借机略微走神，却看见阿卢朝他走了过来。
“去倪总那边吧，站在他斜后方就好。”他站在纪贺旁边，目不斜视。
纪贺面露疑惑，阿卢补充：“倪总让的。”似乎觉得一句还不够，他又接着道，“十分钟后我去换你，好好地。”
阿卢在听到倪玉韬的要求时，同样反问：“不会太快吗？”
这才一个月而已。
“今晚没什么特别的，放心就好。”倪玉韬慢条斯理地交叠了腿，将手放在膝盖上揉了揉，“迟早有这么一天的。”
阿卢觉得他好像不太舒服，却又不知道缘由，对方不主动说他也不知道从何问起，于是只是默默地应下了，然后去和纪贺换位置。
纪贺走上前去，脚下是松松软软的土地，他离倪玉韬越来越近，最后站定，鼻间传来迎风挟带的熟悉味道。
之前他就闻过，在压在倪玉韬身上时。
似月光清水般的信息素，却诱人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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