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审讯苏轼的过程,除了陆游笔记外,还有三处记载。一是据《避暑录话》记载,在等待最终判决期间,其子苏迈每日前往监狱为苏轼送饭。由于父子不能相见,他们事先暗中约定:平时只送蔬菜和肉食,若得知死刑判决的消息,则改送鱼,以便苏轼提前做好准备。一日,苏迈因事离京,便将送饭之事委托给亲戚,却忘记告知这一暗中约定。偏巧那天远亲送饭时,给苏轼送去了一条熏鱼。苏轼一见,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命不久矣,遂写下“遗书”,托狱卒转交弟弟苏辙。
“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苏轼《狱中寄子由二首》)。苏轼在诗中表达了对皇恩的感念,自责愚蠢自取灭亡,罪孽未了却拖累家人。青山处处可埋骨,夜雨独泣心伤。他愿与苏辙生生世世为兄弟,来生再续前缘。
不愧为大文豪,诗中流露出悔恨、愧疚、神伤与期望,但终究弥漫着凄婉之情。写罢此诗,苏轼又向苏辙描述了狱中的生活:“柏台霜气夜凄凄,风动琅珰月向低。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额中犀角真君子,身后牛衣愧老妻。百岁神游定何处?桐乡应在浙江西。”(苏轼《狱中寄子由二首》)。苏轼坦言,狱中夜晚寒气逼人,心神不宁,仿佛魂飞魄散,命悬一线。
随后,苏轼为妻子王闰之撰写了一封遗书,题为《寄贤妻王闰之》。信成之后,他托付给一直同情并关照他的狱头梁成,恳请他务必将此信转交给弟弟和妻子。梁成在苏轼被关押期间,始终悉心照料,每晚都为他送来热水泡脚。然而,当梁成携信出狱将信交给苏辙时,苏辙看到哥哥“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的肺腑之言,灵机一动认为要是神宗看到哥哥的忠心,说不定会饶哥哥一命,就拒绝接收哥哥的信,不巧当梁成拿着苏轼的信回到狱中时,正好遇上了前来提审苏轼的御史台中吏,信件最终被李定呈交到宋神宗手中。神宗阅毕苏轼的诗作,深受触动,他未曾料到苏轼在临终之际亦无怨无悔,心中所念唯有皇恩。神宗对身边之人感慨道:“苏轼实乃至诚至真之士,那些人又岂能懂他。”由此,他萌生了宽恕苏轼、不予处死的念头。
另一则记载显示,在苏轼被关押期间,神宗对其案件始终持怀疑态度。某日,神宗派遣一人前往苏轼的牢房进行暗中观察。此人进入牢房后,默默地将一个小盒子丢在地上,苏轼误以为他是其他囚犯,便未加理会,继续自顾自地睡觉。直至凌晨,那人将苏轼推醒,并说:“恭喜。”苏轼询问何来“喜”,那人仅答道:“好好睡,别担心。”随后,便带着盒子离开了。原来,宋神宗派去的此人,目的是观察苏轼在牢中的状态。来人认为:若苏轼能在牢中安然入睡,便证明他心中无愧;反之,则说明心中有鬼。来人将所观察到的情况如实禀报神宗,神宗感慨的说:“我知道他没做亏心事”。
还有一则故事讲述御史台中臣李定为了给苏轼罗织罪名,四处搜集苏轼的诗词。每当下属呈上搜罗到的苏轼作品,李定都会逐句审阅,逐字推敲,寻找其中是否有反对新法的蛛丝马迹。一日,李定突然拍案而起,情不自禁地赞叹苏轼的诗词真是妙笔生花,这一举动顿时令御史台的众人面面相觑。李定甚至私下对友人道出心声,若非顾忌党派利益,他亦会是苏轼文章的忠实粉丝。
元丰二年(1079年)除夕夜前夕,苏轼被释放出狱,苏轼共在乌台阴暗潮湿的大牢里一百三十个日夜,在这些日子里,苏轼焦虑、紧张、痛苦、悔恨,可一出狱,那个豁达超然的苏轼又回来了,走出监狱大门,苏轼写道:“百日归期恰及春,余年乐事最关身。出门便旋风吹面,走马联翩鹊啅人。却对酒杯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此灾何必深追咎,窃禄从来岂有因。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堪笑睢阳老从事,为余投檄向江西。”(苏轼《出狱次前韵二首》)。
“乌台诗案”是苏东坡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在此之前,他是一位兼具佛道修养的儒家学者,其人生价值主要体现在致君尧舜,效忠皇权,投身社会、参与国家治理、改善民生等层面。从佛学的视角来看,这实际上是一种入世修行的途径。这种修行方式不同于在佛门寺院闭门谢客、青灯黄卷、深入禅定,而是将自身全然投入社会,置身于风口浪尖,应对各种因缘际遇。在拿起与放下之间,他逐渐解开胸臆中缠绕的葛藤,检验自己是否真正做到心无挂念,六根清净。
佛说人生有八种苦,每一种苦难你都逃不掉。若真心修行,必遇逆境,正如污泥对莲花而言,非但不是诅咒,反而是祝福;正如茧对蝴蝶而言,非但不是阻力,反而是助力。每一个困难和障碍,实则皆为一种隐匿的祝福,皆是上天的深情厚爱。从凡人至佛的磨砺,绝非内守幽闲的清静境界所能替代。苏东坡将一生所受的打击与不公,视作往世所造罪业的果报,亦将其视为砥砺心性的磨石。事实上,入世的过程屡次给他带来挫折和打击,甚至险些断送性命,同时也暴露了他的偏执与习性,证明他并未如诗中所言“已向虚空付此身”,内心仍存未了的执念。若不能在暗室中自我勘破这些执情,便只能借助外在的劫难来彻底了断。
正是经历了乌台诗案的生死浩劫,苏轼的人生价值观得以完全蜕变,成为一个融合儒家思想的佛道家。从此,苏轼不再仅仅是一个凡人,而是升华为一个神一样的人。苏轼的诗词文章不在抱怨现实的不公和苦难,而是开始追求道法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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