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一晚已经一个半礼拜,现下是东雪工作的面包店歇业的时间点,手机已经红格,静静躺在围裙的口袋里,没有丝毫震动的迹象——杨柳一仍旧没联系他。
与杨柳一再度相遇是在一个月之前。杨柳一是东雪高二时的老同学,当时在课堂上是名副其实的小透明,老班的课上从没点过他的名字——这曾一度让东雪羡慕。
那时的杨柳一敏感自卑,即使夏天下巴和锁骨像是粘了502,漆黑深邃的双眼低垂着,不窥视任何外界的事物,仿佛被下了巫术,也就遏制了外界窥探他的链接。但他那张脸却悖论般的昳丽。
一个是班上老师器重的三好学生,一个是长相好看的小透明,两人的世界线却古怪的相交,后来东雪每每回想到这,总会局促地抓抓后脑勺,反省自己是怎么被这张脸俘获的。两人暌违八年再度相遇,当东雪看到如今从容、沉着、与过去有着霄壤之别的杨柳一,再次回想过去却像是上辈子的事。
那天是7月6日,盛夏,东雪守在前台,面包店的玻璃门频繁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清晨七八点的光景,有顾客络绎不绝涌进店内。
当时东雪忙正不迭整理着店里的当日订单,店内敞着空调,周遭氤氲着面包的香甜,一个清透的声音挑起他的注意:“你好,结账。”
“嗯……稍等一……”东雪肩上夹着电话,闻声抬头寻去,顿时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
空气凝滞几秒。
“东雪,好久不见。”那人眉眼弯弯。
“……嗯,好久不见,杨柳一。”
杨柳一扬扬下巴:“是在这结款对吗?”
“对对……”东雪愣愣回答,电话那头还在催,他回过神,对杨柳一说:“稍等一下。”
东雪安抚通话那头顾客的间隙,杨柳一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不声不响。
有几次东雪悄悄瞄他一眼,他瞬间捕捉,默不作声冲东雪笑笑,东雪也就下意识的讪讪回笑,那表情就像在对一个阔别已久的好哥们,义气的点头哈腰说:“对不住啊哥们,店里今天忙,你看这,唉——”
之后东雪给杨柳一结账的时候,杨柳一依旧专注地看着他,东雪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手上动作乱糟糟的。
杨柳一付了钱,临走时发话了:“东雪,这么多年不见,留个联系方式吧,以后好联系。”
“嗯好。”东雪加了他的社交账号,只是没想到杨柳一外加要了他的电话号码。
“看来你现在真的很忙,”杨柳一朝拿着成团纸质订单的东雪笑笑,“我就不打扰你了,再见,记得联系。”
“再见。”
杨柳一走出店门时回头看了东雪一眼,东雪有些摸不着头脑朝他摆摆手,他才笑着推门步入街道。
“诶诶——”蛋糕店其中一个女员工凑过来捅捅东雪的后背,“那人谁啊?哇哦,蓝色衬衫,白色西装裤,长发及肩,高个子,长得还帅,”她又很用力拍东雪,“人间尤物啊!认识?”
“嗯,”东雪若无其事的继续手上的活计,“老同学。”
“介绍给我认识认识?我还没男朋友呢。”员工偏过头看向东雪,“嗯?”
“小西,工作还有很多。”东雪说这话时像一个语重心长的老者,不掺杂任何误导性意味。
小西颇具调侃地拍拍东雪:“诶呦——,知道啦,我们东雪最帅气的啦。”
几分钟过去小西见对方不为所动,便自讨没趣晃走了。
那天的工作都在恍恍惚惚中结束了,晚上东雪和小姨对完一天的账单,准备好明早要用的面团,打扫卫生,就准备回家了。
小姨跑来塞给东雪一篮水果,东雪打眼一看里面荔枝、葡萄、樱桃,都是些贵价水果,最上面点着一个四寸大小的奶油蛋糕。
东雪想要推辞,小姨愣是把他推到了店门外,不给他还手的机会。就这样东雪突兀的站在面包店外一片空地上,小姨借着半掩的门缝说:“雪雪你收下,今天你生日我还给搞忘了,你不收我会良心不安的。”说完便锁紧了店门。
炎热的七月份,东雪觉得有一团蓬草转过他身旁。
“对了,25岁生日快乐!”小姨又一次冒头,“今天不行,我今晚还要采购些面粉,新品要推进了,这个小蛋糕是我自己做的,赶明儿一定给你买个大的。”
东雪朝她笑笑:“知道啦,我会好好吃的,快去忙吧。”
可能是真的很忙,若是往常小姨就笑嘻嘻跑来揉他脑袋了。
北京晚上10点的街道,车辆秩序的穿行,路灯打下橘黄色的光晕,东雪眼睛闪亮亮瞧着手里的水果篮,心里也美滋滋的。
仔细看面包店的招牌刻着“斯宁面包”几个白底黑字,小姨是斯宁的老板,也是妈妈的亲妹妹,圆眼睛,瓜子脸,喜欢粉红色裙子,单身,四十来岁的年纪却像个古灵精怪的少女。
四年前东雪来到她的店里工作,小姨很照顾他,视若己出,总是揉着东雪蓬松的头发嘴边念叨:“雪雪乖乖,雪雪好,世界坏。”和妈妈的话一模一样。是这样没错的,可是……
东雪还清晰的记得自己搬出那个承载了他十九年记忆的房子时,门外大大小小的包裹胡乱堆满一地,东雪怔怔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对门的婆婆出门散步,她见东雪这副模样问,小雪啊,你这是要搬去哪啊。东雪回答去找自己的小姨。
婆婆和东雪一家做了十几年的邻居,她矮矮的,头顶的发缝已经花白,仰着脸问东雪,小雪啊,如果没地方去就来我家。东雪摇摇头对她说谢谢,但真的不用了。婆婆有些无奈说,要是你妈妈还在就好了。
可是……妈妈已经不在了。
之后东雪压抑着眼泪和婆婆道了别,不知道花了多久消化这句话。
从前爸妈离异,爸爸没要他,他嫌弃东雪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同性恋。妈妈一把搂过啜泣的东雪,厉声驳斥他:“你才是那个应该去医院的人!”妈妈一只手搭在东雪的肩一只手抹去他眼角的泪水,温温说:“雪雪乖乖,雪雪好,世界坏。”
只是妈妈好像错了,他好像真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高二辍学后东雪在家混沌了四年,这四年的生活无非是卧室、厨房两轴转,有时候甚至一连好几天摊在卧室梆硬的床上,忘记进食的用处,失去了人类与生俱来的饥饿本能。
——可是妈妈在买这张床的时候精挑万选,并且卖家作誓笃定只要躺上这张床,就一定能睡个好觉,东雪也真真见过床垫的用料,的确挑不出毛病,可躺着还是梆硬梆硬,睡不着,他搞不清了。
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诉东雪坚强,网络上搜到的关于抑郁症这一词条,大都是一群已经康复幸运儿的自我心路历程,但那些没成功走出去的人呢,他们好像心死和身死也没什么两样——都没人关心。
妈妈也要东雪坚强,可有那么一个瞬间,东雪很想问她,妈妈我这样的人真的能活下去吗?可他停住了,这对她太不公平,太残忍了。——她只有东雪了,而东雪也只有她了。
妈妈会带着东雪到处旅行,给他找最好的心理医生,像正常母子一样逛商场,给他亲手□□吃的菜,从不让他着手家务活,会在出门工作前给他留下便签,嘱咐事情,即便东雪很多时候因为抑郁症读不懂上面的字,她也会温声细细念给东雪听。
妈妈亲手为东雪创造了一个梦幻的伊甸园,任他在里面疯狂。只是当东雪收到妈妈死在工作路上的电话,伊甸园高空坠落,摔得粉碎。
但没几个人在燃烧的剑刺向他们之前能够看到这个乐园,它是突然坠落的,震得东雪溃不成军。那么,生命只留给我们记得或者遗忘这个乐园的选择,记需要勇气,遗忘也需要勇气,只有英雄才能两者都做到。
记得的人在痛苦里承载着疯狂,永远因为记得已逝去的纯真而痛苦;遗忘的人背负另一种形式的疯狂,他们不承认痛苦的存在并憎着纯真。这个世界就是由这两种子所组成,一种记得,另一种不记得不得。英雄则少之又少。
很明显东雪选择了前者,他在小姨询问每日用药时说谎,他将一粒粒可能威胁自己遗忘过去的药尽数丢在身后,留住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
再次见到杨柳一东雪其实并不清楚那份首当其冲的感情到底是什么,后来他才明白那是害怕,因为他知道曾今杨柳一的身上也有一个他的伊甸。
但没几个人在燃烧的剑刺向他们之前能够看到这个乐园。那么,生命只留给我们记得或者遗忘这个乐园的选择,记需要勇气,遗忘也需要勇气,只有英雄才能两者都做到。记得的人在痛苦里承载着疯狂,永远因为记得已逝去的纯真而痛苦;遗忘的人背负另一种形式的疯狂,他们不承认痛苦的存在并憎着纯真。这个世界就是由这两种子所组成,一种记得,另一种不记得不得。英雄则少之又少。
——詹姆斯·鲍德温《乔瓦尼的房间》[红心]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伊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