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雪与门卫大哥打了声招呼,穿过旧小区,与走廊里的电梯擦身而过。
电梯里,一位牵着条柯基的女孩见有人前来,仓促拦下愈合的伸缩门,示意东雪进去,东雪含笑朝她摆摆手表示抱歉,转身拉开一旁地下室的铁门,长驱而入,没有看清女孩最后的表情。
下方的楼梯通道狭小逼仄,东雪还在想女孩那张面目模糊的脸。
他心不在焉地蹑脚向下斜,一路途径好几个曲折过道,不知转过多少弯,终于嗅到空气开始弥漫浓稠的饭菜的味道。
地下室的房间大都是临时搁置出来的,狭小,压人,有些甚至是一间宽敞的大空间由一张泡沫墙将其分割,即使如此,地下室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仍颇具市场。
这里居住的大都是些北漂的打工族,大半已经和地下室打过十几年的交道。老人、孩童齐聚一堂。
东雪一路和几位熟识的爷爷奶奶分发水果,分到最后愣是没见篮子有什么缩瘪,他看着跟前奶奶仰着的笑脸,看了小一会儿,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流动在他的身体里。
奶奶叫苏黎川,很好听的名字,今年67高龄,两肩各垂着一个麻花辫,有一个儿子,儿子携妻子来北京为奶奶求医。
天公不作美,偏偏是肝癌晚期,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才为奶奶挣来了如今不到半年的余生。每天夜里东雪都能听到她晚归子女响亮的动静。
先是尖锐刺耳的争吵,静默的走廊默不作的承受着,偶有居民跑来劝架,火却烧得更烈了,然后不知会过多久,走廊开始回荡幽幽的啜泣声,不一而足,周而复始。
东雪不清楚奶奶对这件事知晓多少,都说重大疾病面前家属会隐瞒病人的真实病况,不过东雪想奶奶应该是知道的,毕竟就连他一个局外人也能从闲言碎语中听出个大概,而奶奶深陷漩涡的中心,衣服被浸湿的人怎么会感觉不到冷呢?
奶奶摇摇手里圆圆的荔枝,会心地冲东雪笑,东雪也迎着奶奶笑笑。
地下室冬暖夏凉,这是万幸。夏天的地下室很凉快,东雪倚在床头,头顶挂了个巴掌大的小风扇,小腿贴着墙面,没盖被子,他拿小塑料勺点点小姨做的奶油蛋糕,挖一勺送进嘴里。走廊昏黄的灯光从贴门807的镂空筛进来,也筛在地板一个807的模糊光晕。
东雪仰着头,往常这种时候他会抑制自己的思绪,尽量不让它脱缰跑得太远,但那天东雪无意识的放飞了它,回忆似黄河泛滥的洪水淹没他的每一处神经。
爸爸为什么讨厌自己呢?因为同性恋吗?东雪想,爸妈没离异前,自己总做与他意愿相悖的事,初二那年东雪迷上吉他,他找了个临时组成的“乐队”,“乐队”声称有经纪公司签署,变着法地套路东雪加入。
东雪热情空前高涨,可是即便照常完成每日课业,爸爸还是和他大吵一架。——一张涨红快要岔气的脸厉声呵斥,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东雪头也不回,背上墙角的破吉他,高声嚷嚷,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后来东雪背着那把破吉他看着已然人去楼空的临时训练营,才错愕回过神,所谓的“乐队”不过是一群诈骗团伙,现在他们捞够了钱逃之夭夭,耳边是同样受骗的同类的咒骂声。
如今想来,那样的小县城,怎么会出现一个乐队,而这样的好事又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
东雪苦涩地朝自己笑笑,与他相比,今天早上那张脸才是变化惊人。
东雪咬着勺子,又觉得不够精确,最大的变化应该是气质,高中时那个怯头怯脑的杨柳一已经不复存在,发型精致,着装整洁,鼻梁高隆,眼眸多情依旧,如今的杨柳一熟悉又陌生。
但东雪总觉得那天早上杨柳一看他的眼神很熟悉,像一杯酒,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东雪就荡漾其中,而那天之后的日子里发生的一切,他更加笃定了。
东雪打开杨柳一的社交帐号,没有任何讯息。杨柳一的头像是一只红蜻蜓,东雪无端搜了下,红蜻蜓,好运气。东雪看着空荡荡的聊天记录,大口呼了口气。哐当一声,手臂像热气球泄了气整个摊在床沿,手机摔在地面,不知道摔没摔碎,东雪静静阖上眼睛,没有理会。
再次遇见杨柳一这件事,他拿回忆消化了一整天,还是不清不楚。
第二天傍晚,杨柳一踏上面斯宁门前的台阶,白衬衫,长发半扎,突兀地出现在东雪的视野。晚高峰,斯宁里人满为患,东雪忙碌中朝杨柳一瞟几眼,杨柳正专心致志挑选面包。
小西又跑来推推东雪的肩膀,脸上挂着不明意味的表情。杨柳一挑选好面包朝东雪走去。
杨柳一看着东雪的眼睛,笑着说:“我选好了。”
然后呢?东雪:“嗯,收银台在左边。”
杨柳一偏头看向东雪的指向,脸上的笑消失一瞬,又很快支楞起来,淡淡说:“好。”
杨柳一没有很快挪动身体:“东雪,有时间吗?好久不见了,我们聊聊。”
他声音夹杂着沙哑,东雪闻到一丝不可察觉的酒气,他抬眼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杨柳一,强装镇定:“现在可能没有”,东雪将视线指向人流,“晚高峰,顾客很多。”
“没关系,我等你。”
东雪觉得杨柳一莫名贴得更近了,清新的香水味扑到他的鼻腔,于是东雪仓促又不失礼貌的道了声好,急匆匆远离热源。
顾客真的很多。东雪来不及顾他,杨柳一付了钱,便找了张桌椅下座,自顾忙起了工作。即使在斯宁这样的小店,杨柳一依旧不缺目光,不时有单身美女自荐联系方式,不过从他酸楚的手腕来看,应该是都拒绝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色大暗,斯宁里倒是亮堂堂的泛着舒光。店里顾客零星。东雪看着一角的杨柳一,没想到对方愣是不怨不艾一直等到了他闲暇下来。东雪被几位店员推搡着踱到杨柳一跟前,在杨柳一的对面下座。
“忙完了?”杨柳一推下鼻梁的眼镜,阖上笔记本,袖口的蓝宝石纽扣亮闪闪。他暗瞄了远处的店员一眼。
“嗯。”东雪推给杨柳一一块奶油土司,为了避免尴尬,他给自己也端了一份。
杨柳一:“最近过的好吗?”
东雪:“挺好的。”只是没想到会再遇见你。
东雪说罢又礼貌回问:“你呢,你过得好吗?”
杨柳一笑笑:“也挺好的。”
空气静默了几秒,东雪却觉得不能再长了。杨柳一率先开口:“东雪,我们……几年没见了?”
东雪很上道,配合着杨柳一扮成一个好久不见的老朋友,“对啊,六七年了吧,也是好久了……”
“八年。”杨柳一打断他。
东雪一顿,因为杨柳一在那个瞬间像是变了一个人,有些严肃又有些珍重,就好像他对这八年一直耿耿于怀。但那也只是一瞬。
很快杨柳一又恢复到原先那个笑眼盈盈的杨柳一。
八年,的确很久了。东雪敛下内心的惊愕,点点头。
杨柳一又问:“怎么想到在面包店工作?”
东雪咬了口土司,没有正面回答:“这店是我小姨开的,虽然每天工作起来忙忙碌碌的,但很称心。”
杨柳一点头,盯着东雪,声音很轻:“你变了好多。”
“……是吗,”东雪心头一紧,顺着杨柳一的视线看去,还好工作服是长袖。他微笑掩饰,语气轻快说:“是吗,哪里变了?”
杨柳一:“瘦了。”
东雪哈哈笑两声:“你才是,你才是变了好多呢。”
“……真的吗?”杨柳一神色闪过慌乱,连忙重新戴上眼镜,“哪……哪里变了?”
刹那间,东雪觉得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们在那间高二一班的教室,而杨柳一还是那个有些木讷的少年。他佯装努力思考,暗暗瞧着对面的人。
很奇怪,这样的杨柳一不再从容,好像卸下了一层薄纱,而东雪却觉得这样的杨柳一较之前更接近于真实。相隔的那条银河变淡了。
“变高了,更帅了。”很老套的回答,但倒也的确是实话。
杨柳一心情愉悦:“这样吗。”
东雪:“对了,怎么开始戴眼镜了?度数高吗?”
杨柳一:“我……”
杨柳一还想说什么,但对话被电话铃声打断。东雪看到来电话的电信息写着“婉莹”两个字。杨柳一没接,径直挂了电话,东雪收回视线,心想,女孩子的名字。尖锐的耳鸣淹没东雪的听力。
杨柳一告罪一般和东雪道别:“今天突发情况,可能要先走了,抱歉啊。”
东雪会心地朝他笑笑:“没有的事,你快去忙吧。”他觉得头又开始痛了。
一通电话,那条银河的陌生距离又回来了。
杨柳一走出斯宁时,又回头看了眼东雪,在得到东雪反馈后,转身步入黑夜。
之后一连好几天杨柳一下会在班时间,准时准点来斯宁。每次都会打扮得精致亮眼,东雪没想到杨柳一工作的公司对仪表着装这么苛刻。杨柳一会买一些面包,然后和东雪你一句我一句的谈话。
杨柳一嘴里衔着一个牛角包说,东雪你做得好好吃。东雪纠错说,这是小姨做的。杨柳一无措地朝他眨眨眼,东雪噗哧一下笑出声,说,你等着,我去给你做。于是东雪在烘培室着急忙慌半晌,端出一盘面包,递给杨柳一。杨柳一咬了口,又说出那句,东雪你做得好好吃。
杨柳一每次来斯宁时,会送一件礼物。很贵。东雪没收。他可能以为东雪是不喜欢,所以往往东雪拒绝后,第二天他又会携着一件更贵的送给东雪。
晚上杨柳一会发信息,询问东雪是否安然到家,后缀一个小狗表情包。东雪回答,到家啦,之后也会予以回问对方怎么样了,而后在网上疯找可爱表情包。
关于“婉莹”,不论工作还是生活,杨柳一没再提及那个名字,东雪也就不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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