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二在数根成人大臂粗细、高越五尺的木桩间窜来窜去,像只猴子。
他正在练桩功。
这几根桩子,是他前几日去后山一根根砍的,挑的都是上了年份的硬木。
一个人拖回来,削掉枝杈,再一根根夯进泥地里。做这些活计的时候,他没让任何人搭手。
汗水顺着他刀疤纵横的脸颊淌下,滴进泥土,他却恍若未觉,只是闷着头,一遍遍重复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步法。
脚下的泥地已被他踩得瓷实,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像某种不知名的阵图。
“砰!”
他侧身拧腰,一记肩撞,狠狠磕在木桩上。木桩剧烈地震颤,簌簌落下几片被震松的树皮。
吴小二却不满意地皱起了眉。
“……脊似轴,活似轮……”
苏仙师那清脆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他试着将背脊绷得更直,想象自己是一根贯穿天地的车轴,将肩撞的力道,从拧转的腰胯间“甩”出去。
“砰!”
又是一声闷响。
这一次,木桩晃得更厉害了,他自己却被反震之力撞得气血翻涌,踉跄着退了两步。
“爷爷个熊,不成个模样。”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一屁股坐在地上,烦躁地抓了抓刚毛似的头发。
不远处的火塘边,正在看地图的杨玤抬起头,瞥了一眼垂头丧气的吴小二,嘿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过来人的揶揄。
“小二,我说你就是个死脑筋。练武这玩意儿,七分靠天生,三分靠运气,剩下九十分,都得看师父肯不肯教你真东西。”
他将长刀横在膝上,用一块油布反复擦拭,刀身映着晨光,反射出清亮的光华,可他擦拭的动作却带着一股子无处发泄的焦躁,仿佛想把刀身上的每一丝锈迹都磨掉。
“你那套把式,练的是外家筋骨,是死的。人家苏仙师练的,是内家一口气,是活的。这叫‘由外而内’,光靠下死力气,你练到下辈子也摸不着门槛。”
“我……我知道。”吴小二闷闷回了一句,透着执拗,“可……可我学不会‘定功’。一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以前的事儿……静不下来。”
“那不就结了?”杨玤一摊手,“定功不成,气便不生。没了那口‘气’,你就是把这山头都撞平了,也成不了。”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用刀鞘的末端重重地敲了敲“鸟道”的位置,又烦躁地划拉了一下周围的路线。
那张由万宝行提供的详细舆图上,早画满了各种标记和箭头,此刻却像一张被揉搓过度的废纸,看不出任何生路。
“妈的,都七天了。”杨玤低声咒骂,“天天对着这破图看,眼睛都快看出蛆来了。那姓石的,还有凡老儿,真就把咱们当摆设,扔在这儿干耗着?”
柯浪坐在水边,正用石片刮去兔皮上残留的血泥和肉脂。
他将刮干净的兔皮在水中涮了涮,又看了一眼东边那条通往幽隐城的官道方向,眼神幽深。
“林子里的老狐狸,最有耐心。它能趴在一个地方三天三夜,就等兔子自己撞进夹子里。我们现在要是乱动,就是那只兔子。”
他抬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看着吴小二,沉声道:“有些人,天生就喜动不喜静。你看老鹰,不用学定功,爪子一样能抓开天灵盖。吴兄弟这身板,够硬,路子走对了,一样是把好刀。”
杨铁枪端坐在野店最深处的阴影里,拄着那杆“破军”重枪,如同一尊神像。
自第五日收到最后一份“风平浪静”的密报后,她便只定下一个“等”计,再未多言。
那股属于沙场宿将的沉凝与静气,是这支小队唯一的主心骨,却也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
“能迈过那道坎的人,身子骨都会变个样,叫‘豹变’。”柯浪用下巴指了指野店深处,声音带着敬畏,“你看老太君那身板……那就是一杆活枪。我这手和眼,也是年轻时入了门道,才长成这样的。这是老天爷赏饭吃,强求不来。”
杨玤闻言,脸上的轻佻也收敛了几分。
他压低声音道:“要说‘豹变’,最邪门的,还得是苏丫头。我跟她过了几招,那丫头……根本就不像是人。两条腿比身子长一倍,动起来跟大鸟似的,一蹦就是一丈高。”
“她那就是鹤行鹞子纵,天生的,怕是还在娘胎里就‘豹变’了。”柯浪附和着点了点头。
“天纵奇才啊……”杨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脸上满是“人比人气死人”的无奈。
吴小二默默听着,将头埋得更低。
杨玤看着沉默的吴小二,心中那点优越感也散了。他走上前,拍拍吴小二的肩膀,难得说了句软话:“行了,别跟自己较劲了。你这身板,整个幽隐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够用了。来,喝一碗,去去乏。”
吴小二抬起头,正要答话,柯浪突然皱起眉头:“有风。好快。”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脆的声响,自他身后传来。就像有人用指甲,轻轻弹了一下干燥的竹片。
吴小二猛地回头。
那根被他撞了上百次的硬木桩,自离地两尺处,无声无息断成了两截。
上半截木桩缓缓滑落,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一名披发的年轻道人,身着洗得发白的破旧道袍、腰挎酒葫,不知何时,立在那断桩之侧。
他手中捏着一截桃花枝,枝条颤动。枝头粉色的桃花开得正艳。
柯浪和杨玤的瞳孔骤然收缩。两人几乎同时握住各自的兵器。
吴小二怔怔瞧着那根断桩。
道人仿佛没看出三人的敌意,歪着头,惺忪的桃花眼饶有兴致打量着剩下的木桩,像是在挑选一件合心的玩具。
“啧,”他咂了咂嘴,似乎有些不满,“夯得不够实,歪了半分。”
他信步上前,手中那截看似柔弱的桃花枝随意挥出,在空中划出四道粉色的残影。
“啪!啪!啪!啪!”
四声清脆的爆响连成一片!
剩下的四根硬木桩应声而断。每一根都断在同样的两尺高度。
反观那人,甚至连衣角都未曾扬起。
“这样,才算齐整。”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将桃花枝别进发间,挽了个圆髻,动作潇洒至极。
“什么人?!报上名来!”杨玤厉声喝问。
“你又不是没见过。”道人倚着最后一根完好的木桩,懒洋洋回了一句,目光落在杨玤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山上下来讨生活的。”
他环视一圈,目光扫过紧张的吴小二和神色凝重的柯浪,最终,定格在野店深处那片最沉的阴影里。
“老太君。”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张俊美的脸上,眉梢的黑色龙纹随之起伏。
“都说,您老人家的‘破军’重枪,开山裂石。怎么到了这鸟道,反倒成了根烧火棍,天天杵在那儿不动了?”
话音未落,一道裹挟着金铁之气的劲风已扑面而来!
杨铁枪不知何时出现在众人身前,她手中那杆“破军”重枪的枪尖,距离道人的眉心不足一尺。
枪尖凝而不发,却引得空气发出“嗡嗡”震颤!
道人依旧斜倚在那根完好无损的木桩上。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枪,他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他伸出两根手指。
然后,轻描淡写地,夹住了那足以贯穿铁甲的枪尖。
“铛——”
巨响在众人耳边炸开,一股肉眼可见的气浪以两人为中心轰然扩散,将地上的落叶与断木尽数吹飞!
杨玤和柯浪被震得气血翻涌,连退数步。吴小二更是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力道不错。”蹴六点评道,指尖依旧稳稳地夹着枪尖,甚至还轻轻晃了晃,发出“叮”一声脆响,“可惜啊,还是‘失之刚猛’,耽误了齐大匠的心血。”
杨铁枪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他松开手指,一步向后拉开数丈,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
“老太君,别这么大火气嘛。贫道就是路过,看你们在这儿玩泥巴,手痒,下来搭把手而已。”
杨铁枪缓缓收枪,枪尾在青石地面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
她死死盯着蹴六眉梢那道狰狞的纹身,一字一顿道:
“死宗,王君方平门下,蹴六。”
“哟,老太君好眼力。”蹴六桀然一笑,“正是。”
“贫道奉师门之命,下山来追查一个不听话的叛徒,顺便……也找找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敢抢我们死宗生意的小丫头。”
他将腰间的酒葫芦解下,灌了一大口,目光在杨玤、柯浪和吴小二脸上依次扫过,最终又回到杨铁枪身上。
“说吧,老太君。”
桃花眼笑意全无,只剩下冰冷的审视。
“那个‘命中注定’,要跟‘同胞手足’斗个你死我活的小女娃,跑哪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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