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北京开春。天气转暖,杨花雨落。
柔嘉搬回寝室,日子好像回到正轨,她仍然过着她该过的生活。前几天顾言歌给她介绍了一个公众号栏目,粉丝量很高,主要经营方向是都市生活。虚构的故事、真实的记录,都可以投稿。
得益于顾言歌的面子,柔嘉甚至没有经历投稿与审核,直接和栏目签了约。
她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几乎都献给了这个栏目。好在成果不错,阅读量能排到栏目创建以来的前三名。负责人酌情给她提高了稿费,还开玩笑说,这么厉害的小朋友,千万别急着跳槽呀。
柔嘉笑着说不会。
她本身就不是志气很高的人。
课程密集、栏目稿件需求大,柔嘉整个初春都陷在无尽的忙碌里。等到四月春深,换上薄衫时,她才惊觉看不清教室黑板上的字。
许莹冰陪她去了趟眼镜店。测下来,一只眼睛已经两百多度近视。
柔嘉配一副朴素的银边眼镜,她两篇稿子的价格。
许莹冰失笑,“亲爱的,都这时候了,别想着你的稿子了行吗?”
“那不行呀。”柔嘉低声自言自语,“钱还是要赚的。”
许莹冰很疑惑,“你……手头应该不是很紧吧?”
……的确,她不缺钱。
沈广雅出手阔绰,每个月都准时往她卡上打钱。舅舅舅妈也从来没短缺过她什么。相比普通大学生,柔嘉手头已经算很宽裕。
那她急着赚钱做什么呢?
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半个月后,随着银行卡余额数字增加,柔嘉身上病痛也犯得越来越频繁。她连着跑了两趟医院,一次是手腕肿痛,一次是颈椎问题。头疼是老毛病,有时深夜没了灵感,倒是后脑涌来剧痛。
她只能和负责人商量,工作量砍半。负责人表示理解,让她放心休养,还宽慰她:“栏目现在对你的依赖程度有点深,我们也该推一推其他人出头。”
柔嘉日子闲了下来。春末时分,她去机场接了一个人。
“你刚要来北京玩,言歌和温亭就去西北考察,也太不巧了。”她笑说。
她身边是个高挑俊秀的男孩子,拖着行李箱,和她一道走进停车场。
“哎,言歌儿光顾着她的学术和男朋友,弟弟在她眼里算什么啊?”男孩叹气,腔调怪怪的,“陪言辞玩儿,肯定赶不上她发期刊重要。”
柔嘉被他奇怪的口音逗笑,“你学什么京腔?一点都不像。”
男孩两手一摊,“入乡随俗。”
上车以后,柔嘉问他:“顾言辞,你待几天?”
“最多四五天吧。”顾言辞翘起二郎腿,“不能耽误你上课啊。逛完北京我换个地方玩儿去。”
柔嘉无语,还真是谢谢他了。
顾言辞作为顾言歌的弟弟,一点儿没继承到言歌严谨治学、刻苦勤恳的优良品质。高中成绩勉强够个211,他也不为难自己,高二就收拾收拾准备出国念本硕。现在同学都悬梁刺股熬高三,也就这位小少爷能全国各地飞着玩儿。
“北京哪里好玩?”顾言辞问她。
柔嘉实话实说,“没有。四月全是柳絮,动不动满天飞黄沙,记得戴口罩。”
她才刚说完,就有一波飞絮闯进敞开的车窗。
顾言辞拿衣领子捂着嘴,咳个不停,“你们就在北京过这种日子?幸福指数太低了吧!”
说是这么说。第二天周六,柔嘉还是早早起来,陪顾言辞辗转天坛、雍和宫、国博。
到了晚上,顾言辞订票,要去听《玉簪记》。
柔嘉和他一起,听台上人唱“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
早成就少年秦晋,少年秦晋。
“顾言歌让我少给你找麻烦,自己一边玩儿去。”顾言辞盯着手机,气得够呛,“你看你看,她对弟弟永远这么冷酷无情!”
柔嘉捂嘴笑,“那你明天打算去哪儿?”
他把手机扔进口袋里,“我姐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你不是还要上课?明天好好休息咯。”
一辆电瓶车在人行道横冲直撞,顾言辞顺手把柔嘉拽到身边。
其实顾言辞的动作很正常,尤其在车流频繁的危险道路。只是顺手帮忙,不让她受伤而已。
但世事就是巧到,她自己都觉得可笑。
任宣和站在对面,手里拎着一个袋子。
那是当天他买给柔嘉的项链,她的生日礼物。
她忽然想起来,剧院离他家很近。近到他们晚上可以牵手走回去。
视线相交一刹那,她心尖迟来地,泛起细细密密针刺一样的疼。
毕竟一个学校,上课路上,柔嘉也能偶然看见他身影,或从她身边、或从另一条路走过。
那时她总是选择绕路,从来不和他靠近。
她最近太忙,以为夜里能睡好觉,就是没留下什么隐痛。至少意味着她没有沉溺其中。
然而粉饰太平也只能是一时。当她不能用忙碌当解药,当任宣和真真正正站在她面前,当一切再也不能刻意回避,她才惊觉,她高估自己。
也低估任宣和。
他好会在人心里抢占位置。
柔嘉脚步停得突然,顾言辞也只能跟着她停下,愣愣问:“怎么不走了?不是送你回学校?”
她撇开视线,一团飞絮撞上眼睫,竟惹得眼眶微酸。
“没事……”
接下来的话,却说不下去了。
任宣和越走近,柔嘉呼吸就越微弱,到最后,他停在她面前时,她几乎觉得胸口窒闷。
一对男女路上偶遇,气氛如此微妙。顾言辞就是傻子也猜出来了,他眼神在柔嘉和任宣和之间逡巡,硬着头皮问:“你……你男朋友?”
柔嘉低着头,拽了拽顾言辞袖子,语声焦急慌乱,“走吧。”
“有必要这么着急?”任宣和语调淡淡。
顾言辞夹在两人中间,尴尬得要命,他咽了咽口水,压低声音问柔嘉:“吵……吵架了啊?”
柔嘉不回话。
顾言辞就只能跟对面的任宣和大眼瞪小眼。
任宣和眼神落在她身上,从来没移开过,状似平静道:“什么时候戴的眼镜?”
柔嘉指尖不自觉发颤,她几乎用尽这身力气,才能勉强撑住平静的皮囊,“……最近。”
“脖子怎么贴了膏药?”
“扭到了。”
“哦?是吗?”任宣和漫不经心发问,“那为什么总去医院?扭伤不至于吧?”
柔嘉蓦地抬头,“谁告诉你的?”
“你的好朋友看不下去,到我这里来告状。”任宣和冷着脸笑了笑,堪称轻浮地打量她,“沈柔嘉,你这么折腾自己,图什么?”
顾言辞听得满头雾水,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来回转悠。但任宣和不想理他,沈柔嘉顾不上他。
足足半分钟沉默,柔嘉才对他说:“顾言辞,你先回酒店吧。”
顾言辞嘴角一抽,“那你……跟他回去?”
柔嘉勉强扯出笑,“这里离学校很近,你不用管我。”
顾言辞在路边拦了车,频频回头,神色担忧。柔嘉朝他摇摇头,示意没事。
车子掉头,越来越远。
柔嘉跟在任宣和身后,走进那片郁郁瘦竹包围的富丽庭院。
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来这里了,交叉路口,竟有些陌生。如果不是任宣和引路,她恐怕会走错。
电梯上到11层。关上门一刹那,任宣和抓着她手腕往里推,等柔嘉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后背已经紧紧贴上玄关墙壁。
任宣和单手抄兜堵着她的路,神色是她从没见过的冷。
“许莹冰说你不要命地接稿子,眼睛和脖子都熬坏了。”他语调里冒寒气,从上到下审视她,像审视他随手买回来的瓷偶,“缺钱啊?沈柔嘉。”
柔嘉苍白无力解释:“不是。”
但任宣和不听,他向前走了半步。
压迫感像悬在头顶的铡刀,下一刻就摇摇欲坠地掉下来,砍断她头颅。
任宣和笑了一声,“缺钱找我要,我能不给你?好歹一夜夫妻,半年情分。”
“我说了不是。”柔嘉抬头直视他,但任宣和表情没有软下半分。片刻后,她也只得移开眼神,“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我怎么想?”任宣和忽然提高声音,举起手里装着项链的袋子,“我带着它要去宿舍找你,半路看见别人揽着你,我该怎么想?”
“他是顾言歌的弟弟!”
“温亭还是顾言歌的未婚夫……”
忽而万籁俱寂。
柔嘉整个人如遭雷击。
她想起刚认识他时,她还能清醒看待这段关系。知道他骨子里是荒唐的,只不过皮囊温柔绅士。
是过去这半年,她被美梦迷了眼睛。
她颓然靠着墙,声音疲倦:
“任宣和。”
任宣和似乎也意识到不对,脸色几变,神情松了下来,甚至叹口气服软,想来牵她手,“柔嘉……”
柔嘉躲开了。
她直视他,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是喜欢过温亭,但是我从来没有做过什么。从头到尾,我都明白他和言歌才是佳偶良缘。
“这些事,温亭知道,言歌也知道。我们能继续当朋友,是因为我相比温亭,更珍惜顾言歌。言歌看得清,她才没有介意。”
她拨开遮住视线的头发,一字一字道:
“所以,我没有那么不堪,也不会觊觎别人的未婚夫。”
柔嘉推开他,径自打开门。
“两张照片我都删掉了。心虚也好,问心无愧也罢,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赤条条窥探审判。”
她头也不回地离开。
任宣和伫立原地,良久,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瞥见摆在玄关柜子上的人偶,扮相是谢瑶环。
沈柔嘉那天说,戏剧里总爱写团圆,但真实故事的因果循环里,哪有那么多圆满。
原来一语成谶,他和她之间,也演了一出最庸俗的离分。
他走到阳台,手机屏幕亮起来,壁纸清晰暴露在月色之下。
一缕晴光穿破浓云,女孩穿着白色的家居服,专注盯着电脑屏幕。侧影沉静动人,教人看一眼,心神安宁。
任宣和怔怔看着壁纸,直到手机自动熄屏。
他第一次体会到,何为覆水难收。
[注]:
翡翠衾寒,芙蓉月印。三星照人如有心。
早成就少年秦晋,少年秦晋。
均出自《玉簪记·琴挑》昆曲唱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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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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