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栋疗养院周围很僻静,绿意遮天蔽日,将这座城市车水马龙的喧嚣一并隔绝。
穿正装戴白手套的外国工作人员为任宣和引路。他转过回廊与浮着人造碧绿莲叶的小池,走进一间弯弯绕绕的套房。
屋内烟气袅袅,扑在青绿屏风里的美人脸上。佛陀寺的熏香味,透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除了枯焦之外一无所有。
今天倒是清净。
整间套房内除了各色面孔的护工,只有陆文湘和任绍熙守在病床边。
病床上躺着面如死灰的老人,浑身插满了各种医疗仪器,价值九位数,单单为了保一副早该死去的躯体。
陆文湘先看见的任宣和。她俯下身对任老爷子说了句什么,僵直得和死尸没什么两样的老人忽然动动手指,一下子活过来似的。
“……宣和……来了啊。”
任老爷子两眼浑浊,直直看着天花板,他这副躯体用药过多,连最简单的转头动作都已经很困难。
“好久没见你了……”
他声音太沙哑,气息虚浮,几不可闻。
任绍熙顺手给搬了张凳子,任宣和没坐,站在病床边上,居高临下看着那个形容枯槁的老人。
这是他很久的噩梦。
老爷子就像遮蔽天光的一场大网,是浮在任家所有人头上的巨大阴云。
所有人都怕他,所有人都讨好他。
自矜如陆文湘,也要在他面前陪笑脸说吉祥话。
而今这层密布的阴云终于快散了。
任宣和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模样,心里有种荒凉的畅快。
老爷子喘着气,费力抬起手指,指着任绍熙和陆文湘,“你们俩先出去……我跟宣和……说两句话……”
任绍熙有些犹豫,“爸……”
但陆文湘很快凉凉瞥他一眼,他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她拉走了。
任宣和坐在原本陆文湘的位置上,隔病床有段距离。
任老爷子声音太轻了,他听得不大分明。
“我还以为……我们俩祖孙一场……你真就不肯来送送我了……”
任宣和始终沉默,静静看着老人挣扎地从喉口溢出一声声嘶哑。
“听你小嬢嬢说……过年你没回家里……”
“是。”任宣和没什么表情地回。
“是……去哪儿了……”
他低头,两手交握着搭在膝盖上,高瘦身影隐入清寂的黑暗里,神色在模糊的夜里晕开。
“您知道。”
病床上的老人咳痰似的笑了一声,“我?我知道什么……”
他呼吸急促,机器显示供氧不足,白人面孔的年轻护工忙上手调试,一通叮叮当当下来,又是十分钟过去。
任宣和抬起手腕看看表,“您还有什么话想说,尽快吧。”
老爷子直愣愣看天花板,眼神涣散,“我啊……什么都不知道。光晓得你在外面养个女人,为她要死要活……但连她的名字……都没人告诉我……”
他从鼻腔溢出无可奈何的哼声,“你妈妈瞒得好……瞒得好啊!”
陆文湘联合任绍熙,在沈柔嘉周身织了一张巨大的密网。
那些想暗暗窥探钻入她生活、想在她身边搅风弄雨的虫蚁,都被死死拦在那张大网之外。
陆文湘确实做到了她的承诺。
她让沈柔嘉一辈子平平顺顺,永远不会趟进任家这滩污糟的水。
老爷子喘着粗气摇摇头,“我管不了你们了……接下来的日子,没人拦得住你们一家三口吧?”
任宣和冷眼看他气若游丝的模样,并不正面回答,只淡淡说:“爸妈不会辜负您的心血。”
老爷子艰难地笑,“对……对……任家所有人加起来……没有你们一家争气……”
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闷闷的一两声从胸腔里溢出来。
临了任宣和转身要走,老爷子却忽然回光返照似的,拼了命挣扎着爬起来,几个护工匆忙上前扯手扯脚都拦不住他。
他在任宣和身后弄出很大的响动,招来了屏风外候着的任绍熙和陆文湘。
任宣和一回头,就看见那双浑浊枯老的眼睛,直直看着他,掉下一行泛黄的老泪。
“宣和……
“爷爷是被你……害死的……”
幽幽的、嘶哑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套间。
透过推拉门传到院子里,被风裹着昭告天下。
“你害死了……自己的……亲爷爷……”
任宣和很难形容那一刹他是什么感受。
仿佛整栋疗养院所有的墙壁窗户和天花板全都一瞬间被掀开,他顷刻间毫无防备地站在风急雨骤的天地间。
四周是漆黑的,看不到边际。
只有呼啸不停的风声,和胡乱砸下的倾盆大雨。
他像一尊捱了五百年风吹雨打的石像,终于等到水滴石穿天崩地裂的那一刻。
陆文湘疾步走到病床边上,和护工一起扶着老爷子躺下。
他身上连通的所有机器同时发出刺耳的鸣叫声。
护工惶恐地看向陆文湘,“叫医生吗?”
而她看着持平成一条直线的心电图,慢慢松开了扣在任老爷子肩上的手。
老人肩头病号服皱成一团,隐约露出老皱的皮囊,上面留下几道深深的指印。
陆文湘站直身子,拢了拢羊毛披肩。
她神色毫无波澜,“叫吧。”
一台黑色车子穿过沉重的绿意,朝遥远的灯色驶去。
疗养院地方太偏僻,任宣和上高速之后,周围是看不见边际的废土荒地,堆满了枯黄的秸秆,零散有几间待拆的老式农村小楼。
他握方向盘的手有点抖。
任宣和按开中央扶手箱,熟练地摸到角落,然而只摸到一片空空荡荡。
他才想起来,药瓶放在柔嘉家里。
车上已经没有了。
接近零下的大冬天,他额上不停渗出汗,终于在车子方向偏移而他来不及打回方向盘时狠狠踩下刹车。
任宣和整个人撞到方向盘上,胸骨都要震碎了。
他移到紧急停车带。
然后向后靠着椅背,胸口急促起伏。
睡眠不足引起的后遗症对普通人来说大概也就是睡一觉的事,可任宣和是个整夜整夜睡不着的病人。
早上喝下去的黑咖啡仿佛生出牙齿,一点点啃咬他脆弱的心脉。
任宣和心一刻也不停地狂跳,筋脉错了位似的,绞在一起窒闷得疼。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到头了,撑不下去了,伸手捞过副驾的手机,颤抖着想拨出一通电话。
然而陆文湘的电话却来得更快。
她的声音很冷静,如兜头一盆凉水,浇得任宣和后背更冷了。
“没抢救过来。你爷爷走了。”
任宣和降下车窗,夜风裹着冰冷的水汽打在脸上。
太阳穴里刺进一根冰锥。
他无声地吊起心肠,又默默地松懈下来,出口只是一句平静无波的,知道了。
陆文湘那边还是很安静,也许是哭丧的人还没到。
挂断之前她问了句:“葬礼你得来吧?”
任宣和轻轻合上眼睛,“来。”
他把车子开到服务区,开工之后不能算年节,高速和服务区人都很少。
小超市拥挤不堪,货品大概分个吃穿住的类别,零零碎碎摆在一起,压得货架都要塌掉的架势。任宣和挑了一盒柔嘉爱吃的饼干,又买了瓶矿泉水。
收银台前躺着只小土狗,黄白相间的毛色。
任宣和刚结完账要走,懒洋洋的小狗忽然站了起来,爪子扒拉他裤脚,细弱地叫唤。
老板娘斥了它一声:“死狗!再乱动揍你了!”
小狗很听话,蔫巴地松了爪子,又懒洋洋躺回去。
任宣和离开前看了它一眼,小狗闭着眼睛睡觉,又小又圆的身体有规律地平缓起伏。
他刚回到车上,手机就又叮铃铃响起来。
低头一看,来电显示任绍熙。
任绍熙几乎已经不会给他打电话,有什么话让陆文湘说给他听也是一样的。
自他在伦敦生病、和杨照芙订婚取消,又一意孤行进了盈越,明面上全然退出了任家这一辈子孙的继承资格竞争之后,任绍熙的日子多多少少也有影响。
他从前是任老爷子之下的第一人,在任宣和晚来的叛逆过后,隐隐地越来越力不从心。
幸而陆文湘是最能撑得住场面的人。
蛰伏到如今,本该见晴天了。
任绍熙在电话里对他说:“宣和,家里叔叔嬢嬢都在商量爷爷的事,回来一趟吧。”
紧接着有很多很多人七嘴八舌插进来。
“对啊,宣和,爷爷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转头就走啊?”
“过年不回家,我们也不好说你什么,毕竟你大了谁都管不住你。但是所有人现在都在这儿筹备爷爷的后事,做长孙的不在不合适吧。”
“回来吧。”
“对啊,快回来吧。开回来也就几十分钟的事情。”
……
任宣和说不清楚他到最后听见的是什么声音。
总之在长久的耳鸣里他只能应下一句,好。
然后电话挂断,他在静寂的夜色里看着门帘内的小土狗。
它还在安详地睡着。
-
柔嘉下班回家没看见任宣和,心里还奇怪,照道理他加班都会说一声,今天难道是太忙了?
她脱掉大衣挂在衣架上,给他发了条消息,“加班吗?”
三分钟过去,依然没有回复。
柔嘉微蹙眉,又不好直接打电话,他万一在忙。
一直到她洗完澡,头发湿漉漉地划开手机屏幕,也没见任宣和回复。
柔嘉眉间蹙得更深。
她正要不管不顾拨个视频过去,一通陌生的电话就打了进来,IP显示上海。
柔嘉接起来,听见一个慌张的女声。
她花了好久,才辨别出这是陆文湘的声音。
她全然不似从前的从容矜贵,声音发着颤,带很浓的鼻音:
“是我,陆文湘。宣和回家了吗?”
柔嘉心突然一沉。
她下意识两手握紧手机,“……没有。您知道他在哪里吗?”
“……今天他来看他爷爷,走了之后就再也打不通电话,也没见他掉头回来……”
陆文湘的声音散在她耳边,来回敲打着她浑身上下每一寸。
“他真的不在家里吗?他有没有给你打过电话?”
柔嘉整颗心如坠深谷。
她腿有点软,伸手撑着岛台。须臾的沉默已经是答案。
陆文湘的声音更焦急,几近恳求:
“你帮帮我,你帮我找找他好不好?我怕他又想不通……”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