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体面

“我那日等了你许久,我那么相信你,我全心全意等你!”伥善回想起幼时,恨得双目赤红,大声吼道:“我等着你,那男的要将我卖给那死道士,我不愿意,拼了命的挣扎。”

他想起那天,他大声冲那男人喊不要,周围人哄笑,有人说道:“唉,你看这小子不要,你这老匹夫怎么强迫人家!”

周围人又是哄笑声一片。

那道士也不急,捋了捋胡子,慢悠悠的开口道:“不急不急,老板,再等上一刻也不迟,这小孩注定与我有缘,不用急。”

伥善狠狠的啐了他一口,死活不愿意跟他走。

老道士也不介意,一边捋胡子一边围着他走,笑眯眯的看的伥善心里发毛。

“你别想了,那小公子答应我了,要带我走,我与他约好了。”

老道士不说话,只摇了摇头。

谁知白白叫人看了笑话,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买他,周围有人说:“怎么没人来买你啊,不是说你有人要的吗哈哈哈…”

周围人闹哄哄的开玩笑,叽叽喳喳,说什么自命不凡,他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那小公子一看就是金尊玉贵的主,怎么会把你当回事。

老道士便付了钱,牵起伥善脖子上的绳,拽着伥善走向了另一个噩梦。

凌昭任凭他发泄完,等他冷静下来,便问他:“你为什么杀了那个道长?”

伥善冷冷一笑,说道:“他该死!”

“可是他将你买了回去,给你衣食住处,将你养大。”

“你住嘴!你又在这里装什么好人!”伥善拿起地上的水碗,砸向凌昭。

“你说他待我好?”伥善哈哈一笑,“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确实将我买回去了,哈哈哈,确实!”

伥善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突然表情呆滞了几分,他似乎是在回忆,过了很大一会,才开口,他问凌昭:“凌昭,你说他对我好,你可知道,他牵我走的那根锁链,自从那天以后,就再也没有取下来。”

那道士是一处道馆的道长,长得仙风道骨,在当地颇有名气。

伥善当时已经认命,他甚至觉得来道馆也挺好的,最起码能有个住处,能有身体面的衣服,日后再见到凌昭也不必那么狼狈。

他尽心尽力的伺候道长,那道长命他叫师傅,他也脆生生的叫了,老道士乐的脸上胡须乱抖。

道馆里只有他们两人,平日里多有人来请他们去驱邪避灾。

有人的时候老道长是一副慈眉善目的好模样,可人一走,就变得凶神恶煞。

他一开始只是将伥善用铁链锁在他房间门前,让他当看门狗。

后来越演越烈,老道士爱钱,他一毛不拔,嫌弃给伥善买衣服浪费钱,就剥光了伥善的衣服,将他拴在门口,每日想起来了给他一口吃的,想不起来,伥善饿的奄奄一息也不管。

最开始伥善哀求,反抗,他也没什么想要的,穿件体面的衣服就行,他说不想光着身子,那老道就数着手里刚得的报酬,数完了之后用钱啪啪的拍他的脸,说:“你得有钱才配体面一点,你这个一文不值的东西已经花了我那么多银子,还想什么呢?滚一边去!”

那时候伥善心里想,原来得有钱,可是他没有,他连尊严也不配有。

老道喝醉的时候生气的时候就一脚一脚的踹他,用尽无法言说的变态方法折磨他,累了拽着伥善脖子上的锁链拖着他将他扔进道馆里养的大黑狗的窝里。

伥善没得跑,项圈带在他脖子上,而钥匙在一头的另一个人手里。

他被打时也会怒骂,那道长一边按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一边说:“你不是要去贴有钱人家的少爷吗?真是认不清自己的脸了,几斤几两也摸不清了,还真指望人家带你走呢?他怎么不带你走呢?哈哈哈…”

等到打累了,就像那天伥善啐他一口那样,也朝他脸上吐一口唾沫,冷言冷语的讥讽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掂量清楚,也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他怎么不带你走呢?他怎么不带你走呢?”

后来听得多了,伥善越想越恨,他为什么不带我走,他为什么不带我走?

为什么?

为什么不带我脱离这永无边际的苦海?

为什么?

为什么不带我走,却又答应我,为什么不带我走又给我希望,为什么不带我走却又假惺惺的在那里装好人?

伥善越想越恨,恨意生根发芽,遍地开花。往后,他靠着恨意过活,总有一天,他要杀了这个道士,找到凌昭,也杀了他!

后来机会终于来了。

老皇帝广招天下术士,老道在当地颇有名气,自然也收到了邀约。

那天夜里,老道士收拾行李准备赶往鹤京,伥善以为他要带上自己,便巴巴的跟在他身后,谁知那老道士一脚将他踹翻,说:“滚一边去,碍事的玩意,我以后去了京中,多的是有伺候的,还要你干什么,该滚哪里滚哪里!”

伥善没成想他不打算带自己,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抱着道士的腿求他,那老道士一把将他拖出门外,把门一关,在屋里收拾行囊。

伥善爬起来,恶从心生,跑去厨房,拿起菜刀,推开屋门,老道士头也不回的让他滚出去,伥善充耳不闻,他拿起脖子上的锁链免得发出声音,举起菜刀走上前,一刀砍在了老道士脖子上,那老道士回过头,血噗呲噗呲的喷了伥善一脸,伥善不管不顾,只一刀一刀的砍下去。

等老道士彻底没了气,伥善将老道士一块一块分尸,一部分喂给了院里的黑狗,一部分埋进了地里,然后若无其事将屋里收拾干净,烧了一桶热水,愉悦的哼着歌洗干净自己,找出一身干净的衣服,对着铜镜换上,照了许久。

那是他第一次穿那么干净,那么整洁的衣服,真是好看,伥善站在镜子前,激动的差点落泪。

等天一亮,伥善拿起文书,朝着鹤京走去。

“不过是一个深渊走向了另一个深渊而已,我这一生,就像是本就劣质的纸,又被泼上了脏污的水哈哈哈…”

凌昭无法回答他,他没有经历过伥善经历的,也无法体会伥善的恨意。

“可是你现在本来已经很好了,可你却做了和那个老道士一样的人,你让松子,成了下一个你。”

“那又如何,我给他衣食住处,给他穿体面的衣服,还帮他脱了贱籍,他该感恩戴德!”伥善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咧着嘴一笑,朝凌昭说:“你也该死的,可惜老皇帝宝贝你的紧!可是啊,凌昭,你又比我体面到哪里去呢?也不是任人拿捏,像条狗一样套着锁链?”

说完哈哈大笑,笑完之后便背过身去,不再理会凌昭。

“对不起…”凌昭轻轻说,“其实那天我是真心想带你回家,只是路上出了变故,等我母亲带人去赎你,你已经被人买走了。”

伥善背影一僵,凌昭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因为伥善依旧固执的坐在那里,不肯回头。

过了一会,他听见凌昭离开的脚步声,暗牢里静的令人发惧。

他最初也只是觉得尴尬,看着凌昭干干净净的,便觉得如果自己有身得体的衣服,那也可以大大方方的同凌昭说说话,后来他有钱了,锦衣玉食,极尽奢华,还是总觉得不够体面,像一个内里腐烂生蛆的包子,只包了一层华丽雪白的皮,所以他总觉得不够,不够,还要,都要,不然总觉得某一天就又要堕入黑夜里了。

那一天他路过街角,看那时候卖自己的地方又摆了一个笼子,同样蜷着一个小孩,他蹲下去,像那天凌昭递给自己包子那样,递给那小孩一个包子,看他狼吞虎咽的吃完,他第一次感觉的愉悦,血液里沸腾起来,他出钱买了那些小孩,起名松子,带着他,回了府中。

时光如果可以回溯,那一副景象大概和十多年前很像,同样一个衣冠楚楚的道士,同样牵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他们脚下,走的是同一条崎岖的路。

怪只怪世事无常,谁也没想到十恶不赦的人最初只想要一件体面的衣服。兜兜转转,这个愿望这么多年才实现,可等实现的时候,早已经晚了。

凌昭出了大理寺,就看到原璟的马车等候多时了,他上了车,原璟将烫好的手炉递给他,问道:“见过了?”

“嗯,见过了。”凌昭接过手炉,暖了暖被牢房里阴冷的空气冻僵的手指。

“三日后行刑,在东街闹市口。”

“我知道。”

原璟便不再多说。

马车碾过平整的路面,今夜无雪,只刮着风,外边冷风呼号,像是厉鬼在哭泣。

“时常觉得自己碌碌无为。”凌昭摸了摸袖口的毛绒,轻轻开口。

“我很想做好某一件事,但结果并不理想,更有甚者因为我的原因出现了一些极坏的结局,原璟,我很无用。”凌昭叹了一口气。

“你很好,不必自怨自艾。”

语气里没有安慰,冷静的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做你自己觉得正确的事就好,我与你讲过的。”

凌昭抬头看了他一眼,眼里也不像刚刚那么低沉,他凑了过去,轻轻拥了原璟一下,原璟顺势,将他揽入怀中。

“多谢。”

“客气。”

三日后,东街菜市口。

伥善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天,那么多人围着他,热切的讨论着,指指点点着,夹杂着幸灾乐祸的笑声。

他跪在行刑台中间,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一脸脏污,同样的被人踩在脚下。

伥善抬起头,今天太阳很暖,举目望去是黑压压的人群,恍惚间,伥善觉得大梦一场,原来自己从未长大,从未跳出那个泥潭。

过去种种,黄粱一梦。

凌昭到时马上就要行刑了,他站在人群中看向伥善,那人发现自己来了,就错开了目光,下颌微微仰着,还是平日里伥善见着凌昭那副傲慢的模样。

刽子手将他的头摁下,手起刀落,头颅骨碌碌的滚落,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纷纷捂住了眼睛。

凌昭往回走,身后的看客还在继续。

今天天气很好,死去的人可以安息。

如果摆脱沉重的躯壳,灵魂可以轻快而自由,那么死去的数万万人,愿你们永往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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