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华在金湾村长到了十八岁。
她父亲林不贰，在十五年前那场马车事故中失去了妻子，丢掉了女儿。
林华的母亲被马踩到了额角，流血不止，当街死亡。
林不贰看着妻子死在怀中，仆人又找不到女儿，忧急悲伤之下，疯了。
这个平时一丝不苟端肃认真的礼部侍郎，当街又哭又笑，撕心裂肺地扯烂了自己的衣服，疯了。
彻底地疯了。
经此变故，林不贰从此一蹶不振。妻子的葬礼，是他的下属马建安和几个好友一起帮忙操办的。
马建安非常尽心尽力，林不贰迷糊的时候多，偶尔清醒的片刻，还郑重地感谢了他。
一个疯子，礼部侍郎自然是当不成了。林不贰终日在家中疯疯癫癫，仆人们见状，将林府的财富或偷或卖，很快，诺大的府邸就成了一座人去楼空的空宅。
只剩下两个忠心的老仆，还留在林家照顾这个疯子。
这么多年没有人出来找林华，就是因为她母亲死了，父亲疯了，家道败落，两个老仆照顾林不贰还忙不过来，顾不上找她。
林不贰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这十五年来，不但疯癫，还越来越痴傻，已经认不得任何人，见谁都是傻傻地盯着人家。
马建安接替了礼部侍郎的位子，随着年岁增长，官运亨通，如今已经是梧国的宰相了。
除了皇帝杨铎，梧国最大的人物，就是宰相马建安。
十五年前的马车事故，车夫已死。三岁的小女孩估计也死了。当时他之所以留下林华的性命，是因为他选的那条路僻静无人，根本不可能有人从那条小路经过。
他想反正这个小女孩必死无疑，让她自生自灭吧，何必再回头了结她呢，多此一举。
另外，不知道是不是还有最后一点良知令他不安，他不想看见这个小女孩的眼睛。
那双童稚的眼睛看着他，眼里澄澈得让他有一点点心虚。
所以杀了那个马车夫，杀死那匹马之后，他没有回到马车上加一刀。
没想到天无绝人之路，那对抄近路的卖菜夫妻发现了林华。
如果宰相大人知道以后的事，肯定会后悔当初少砍了这一刀。
此刻，宰相府邸里，马建安正坐在他名贵的黄花梨圈椅中，欣赏一幅传世名画：《五牛图》。
这幅画几经转手，被他得到。画面上，五头大牛神气磊落，设色鲜明。有的在俯首吃草，用荆棘蹭身上的痒痒；有的举首前仰缓步而行；有的在张口哞叫；有的回头观望；还有一头牛的头上，束着络头。整幅画面除最后右侧有一棵小树以外，没有其他的背景。
因此每头牛都可以独立成章。
马建安赏玩着这幅从民间搜罗来的名画，心中十分自得。如今他身居高位，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追捧阿谀的大有人在。
仕途顺利，儿女成行。嫡女还是皇后。
想起十五年前因为犯了一个小错被那个小小的礼部侍郎林不贰训斥的情景，马建安觉得恍若隔世。
如今这个林不贰早已是一脚踏进棺材的疯子，又痴又傻，而老夫是当朝宰相，这对比，真是天壤之别。
马建安再看一眼书房里新挂的这幅画，正挂在其他传世名作中间。
他要去上朝了，在朝堂，他这个宰相受人尊敬被人爱戴，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从不骂人。
不像那个林不贰。
当朝宰相马建安，一直以温和示人，官声相当好。他的人设是爱护下属，勤于政事。尤其是皇帝杨铎继位以来，这个当朝宰相对朝政鞠躬尽瘁，深得皇帝信任。
信任到娶了他的女儿马佳钰为妻，封为皇后。
宰相马建安既是皇亲国戚，又是众臣景仰的人，门生众多，天下士子莫不以马宰相马首是瞻。
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无人知道当年的命案。
更没有人知道，马宰相对你越是谦逊有礼笑容可掬，你越是危险，不是仕途到头便是命丧黄泉。
现在他不需要亲自出马摆平这些小事，他早就不需要亲自出马了。
宰相府有自己的一套人马和政策。朝堂？那就是个摆设。马宰相陪着皇帝玩，是因为他的女儿是皇后，将来生出来的太子，还不是马家的外孙而已。
可是马佳钰入宫六七年了，一男半女都没有。
宫中也没有敢争宠的妃子，杨铎的三宫六院谁不知道马皇后的娘家是当朝宰相，谁敢争风吃醋，那不是找死嘛。
奇怪的是，专宠的马皇后，居然没有生出一儿半女，所以如今正当青壮年的皇帝杨铎，居然一个孩子也没有。
连一个公主也没有。
要不是马宰相在朝堂处于无人敢撼动的地位，总会有几个多嘴的老臣出来聊一聊继嗣之事的。
所以今年二十八岁高龄的年轻皇帝没有孩子，很正常。
马皇后才二十六岁，生孩子的日子长着呢。
现在的梧国，朝野上下，一片歌功颂德之声。
上朝称颂皇上，下朝后聚集到宰相府，说真正的功劳其实是宰相大人的，皇帝只不过担了虚名而已。
总之，一致的好评。
没人知道，民间很多地方，还处在贫困线之下。
比如林华所在的这个金湾村，村民们起早贪黑，也就混个温饱，还要提防旁边的槐国人时不时过来骚扰抢劫。
民间但凡有长得好看的姑娘，需得防止被宰相府下来选姑娘的官员看中。若是不幸被选上，说带走就带走，爹娘都不敢吭一声。
至于那些姑娘后来的归宿，音讯皆无，生死不知。
在金湾村长到十八岁的林华，去街市卖菜之前，都得用锅灰将脸上抹几道，头发也不敢洗得清清爽爽。
表面上是升平之世，暗地里腐烂不堪。这样的现状，没人敢说。
林华有时候想，这个皇帝恐怕是个傻子。
至于宰相马建安，她并不知道就是当年的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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