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开始，少女不再每天都去寺院。和尚也再少扫地。少女没来的时候，就坐在银杏树下，听铃声从早到晚，贯彻生命。不过若是那群冤魂有所动作，少女还是会翻上墙沿，和往常一样叽叽喳喳地闲聊，说说笑笑，尽职地扮演一个朋友的角色。
“小和尚，既然是朋友了，我也祈个愿挂树上，不要紧吧。”小蝶拿着一条红绳，朝念安眨眨眼。
“嗯。”念安点点头。他看着少女偷偷摸摸地写完，伸手去接，却被少女拍开。他一愣，“我帮你挂上。”我怕你偷看，我要亲自挂。”小蝶背后幻出蝶翼，她飞到一根很高的枝旁，认真系好。
念安是第一次见她的蝶形，映入眼帘一对漂亮的翅膀，勾勒着繁复精致的纹样。远看像卷起来的花儿。他想说点什么，但没出声，在小蝶看向他的时候，别开头。
“小和尚，有人来了。”小蝶不再嬉皮笑脸，她语气严肃，眼神戒备。
小蝶从树上飞下，没收回蝶翼。念安料到她是准备要战斗，拉住她的手。
“你快走，这是妖气。”他的神情第一次有些焦急。
小蝶笑道：“真不知道还能从你眼中读到怎样的情绪，哎呀，放心吧。这些年我也没闲着，有在精进妖术。不过是一些怨魂，奈何不了本姑娘。”她语气轻松，眉宇间尽是笑意。两只手在衣服下摆搓了搓，慢慢攥紧。
“砰！”寺院的大门被猛地撞开。仿佛有很重绳索崩裂的声音，轰隆隆的，似天雷，曲折地绕人间一圈，然后骤然缩紧，压迫感越收越近。许多紫色的魂云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尖啸着充斥了整个寺院。它们夹杂着巨大的不可言状的痛苦和悲伤，刺入每一处墙隙、瓦缝，像挑断经络似地挑断藤和木，号啕着，嘶吼着，溃不成军又怒不可遏，毫无纪律性，只是单纯地摧残，享受着征服带来的一瞬欢愉。
“……浮生……定！”小蝶掐决结印，合掌用力，向空中打出去。一道粉光循入空中，绽开，洒在疯狂的怨魂身上。它们仿佛这时才注意到了院里的人，短暂定住。
“居然……哈哈哈，好，秃子，这便是你这寺院里藏的秘密吗？”一个怨魂惊喜地打量着小蝶，然后朝念安，发出嘲弄的尖笑。“真是个痴人，这种贱种，也值得？”其他的怨魂也躁动起来，它们黑洞洞的眼在小蝶和念安间流动，明明看不见神色，却依然带着戏谑。“疯子，真是疯子。正好，今天就将你们二人杀了，就此断了这念想可好？”它们越发猖狂，身上的青激动间交替成紫。它们挣脱着小蝶的妖术，身体从禁锢的裂缝挤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小蝶在漫天飞扬的尘叶中朝念安大声喊，“它们说什么？你听得懂吗？”她边结印，边喊。念安脸色发白地站着，他捡起滚落脚边的酒壶，用力扔去，打散一个靠近小蝶的怨魂。在它聚拢前，小蝶听见念安的声嘶力竭:“跑，快跑……”小蝶将结好的印打出去，粉光触到魂身，炸了个粉碎，从魂虚无的尾一直炸到眉心，像一柄彻骨的利剑，纤细却坚实。
“嘁。”小蝶并肩擦过两只怨魂，一手在念安身上施保护咒，一手凝聚起妖力，“我可是妖，很厉害的。没神力的小神仙，我来保护你。”她大喝一声，一掌劈去，粉光中蝶影翩跹。“与尔同春！”粉光落下，几百年的生机都好似蕴于其中。各种蝶化作金色的流火，燃烧着微茫，短暂但执着的焰，交织着，辉映着，一只只没入怨魂的虚无，绽开燎原的光浪，像能吞噬所有的长夜。小蝶被一只怨魂啸出的音浪击中，又被强大的冲击裹挟着拍到墙上，砸出一个坑。她艰难地咳出一口血，看着疯狂拍打着保护罩的念安，咧嘴一笑，比了个口型“听话。”
怨魂太多，十几只却像永远打不灭，散了又聚。小蝶想起一个秘术，她脚尖一点，跃到空中。
“都给我听好了，我不知道你们和我，和我们有怎样的往事，但这是我的家，是我这一生唯一的执念。不为天下苍生，但为我自己，你们必须去死！”她一掌拍在丹田，咬牙不痛呼出声，眼中流出两行血泪。
“她要献祭妖力！快拦住她！”怨魂慌了神，向小蝶扑去，却无法接近，它们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消逝。
“去死吧。”小蝶最后平静地将妖丹拍碎，化作一团巨大的火，却又像一团紧密重叠的蝶。她身上燃着红，像一个真正的神明。那双美丽的翼碎了，一圈圈裂开，崩溃，消逝。怨魂无处循形，它们恨着，凄厉着，拼命地奔逃着。最终都只能是徒劳。它们被蝶的生命杀死了。至少。死在了曾几何拥有过的春天。
小蝶的衣裙破碎，身上全是血痕。她跌落在地，落在满地的山茶花瓣上。
世间，很静。静得念安的耳畔，只留下风吹来的血流的声音。
他麻木了似地走向小蝶，他不知道保护罩是什么时候没的，他不知道怨魂什么时候没的，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才来到她的身边。他颤抖地抱起少女，眼神迷茫，像在寻找她破碎的翅膀，也像在拼凑她的美好，她的宁静。他伸手去抚她的唇，像是抹净血迹，也像在扬起她的笑。
和尚不知道蝶是如何丢的。世俗之外的仙人怎么理解妖的执着，理解妖的伤悲。
可他，真的不知道吗？
“不怕，别怕……”念安搂紧了小蝶。他一声声哄，她拿僧袍擦着血，他眼里全是泪，一边流，一边咽。
小蝶在他怀里奄奄一息，感到多少次于梦中肖想的温度，穿透她的胸膛。她也怪，怎么这人比自己哭得还多。
“别……哭。”她伸手捧住和尚的脸。“又不是死了。”她想笑，又咳出了血。
“痛吗？”念安看着她。小蝶想，原来还能看见“心疼”这种表情啊。她摇摇头，她将念安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
“痛过，就不会再痛了。”
迷迷糊糊，小蝶好似睡着了。该是醉了吧？她想，要不怎么会听见那出“风月”的故事来呢……
念安抱着小蝶，痴痴地抱了很久，然后起身，抱着她朝山下走去。他走得很稳，像早就熟悉了少女的体重。绣着山茶的手绢沾着血，系在少女的腕上。
“小蝶，你知道吗？我的往事里，有一份深入灵魂的执念，是关于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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