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念躺倒在地，只觉得一股沉重的疲惫感，起初还能勉强支撑的力气，逐渐消散。眼前祠堂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窗外鸟鸣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缥缈。
“不……不能……倒在这里……”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残存的一丝意志，一寸寸地朝着紧闭的祠堂大门爬去。
冰冷粗糙的石板摩擦着衣物和皮肤，留下狼狈的痕迹。视线彻底陷入黑暗前，他用尽全身力气，举起手，重重地、一下又一下，拍打在厚重的木门上。
“砰……砰……砰……”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突兀。
门外守候的小厮被这突如其来的拍门声惊得一跳，竖耳听了片刻，确认是里面发出的，连忙小心翼翼地推开一道缝隙：“二公子？您……”
话音未落，小厮的声音突然拔高，充满了惊惶：“公子！您怎么了？！快来人啊！二公子晕倒了！”
陈念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熟悉的雕花拔步床顶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家中惯用的熏香味道。
“阿兄！阿兄你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又惊又喜的哭腔在耳边响起。
陈念侧过头去，看到了伏在床边的小妹陈舒年。她眼睛红肿，脸上泪痕未干，手里攥着一条湿透的帕子，正一边抹泪一边担忧地盯着他。
那张前世充满绝望和惊惧的脸，此刻虽然满是泪痕，却也带着少女的稚气与鲜活。
“舒年……” 他喉咙干涩沙哑。
陈舒年见他醒来，眼泪是止不住地往下掉，连忙端过旁边温着的汤药，用银匙小心翼翼地喂到他唇边：“阿兄，喝点药……慢点……”
药水流过舌尖，带来一丝苦涩。陈念的目光越过陈舒年，看向屋内的其他人。
父亲陈嵩端坐在离床几步远的太师椅上，眉头紧锁，双手紧紧抓着膝盖，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陈念身上，复杂难辨。
兄长陈锋则站在父亲身后一步的位置，身姿依旧挺拔，他紧抿着唇，目光在陈念和床前的大夫之间来回扫视。
那位须发皆白的大夫，正对着陈嵩微微躬身，低声禀报着什么。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在这静得只剩下陈舒年的压抑抽泣的房间里，依旧清晰地钻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国公爷，恕老朽无能。二公子脉象……极其古怪。外无急症邪侵之兆，内腑却如……如油尽灯枯之相，气血衰败之速，远超寻常。观其神色，虽有忧思过度之状，但绝不该至此地步。这……这……仿佛是天年将尽……”
大夫的声音充满了困惑，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总结道：“此非寻常病症，更像是……根基受损，元气大伤，恐……恐非药石所能速效挽回。照此下去，只怕……只怕……寿数有碍，难以……难以……”
后面的话他没说完，但那沉重的叹息和摇头，已经说明了一切。
陈舒年喂药的动作僵住了，眼泪更加控制不住。
寿数有碍……只怕是撑不了几年……
这几个字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巨大的悲伤凝结成实质的阴影，沉甸甸地笼罩了整个房间。陈舒年的抽泣声变成了压抑的呜咽。陈锋紧咬着牙关，下颌绷得死紧。陈嵩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仿佛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
陈念掀开床前的帷帐，苍白的面容在突然涌入的光线下显得更加透明，几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的血管。他目光平静地扫过父亲紧锁的眉头、兄长紧抿着的唇，最后落在小妹满是泪痕的脸上。
他扯动了一下嘴角，声音轻飘飘的。
“父亲不必担忧，”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维持着平稳，“儿子刚才……做了个梦。”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真的在回忆一个美好的梦境。
“儿子见到祖父、祖母了……还有母亲。”提到母亲时，他声音里带上一丝微不可查的颤音。
“他们在那边……很好。就是……就是想儿子想得紧。”
“儿子也实在是想母亲……”陈念的目光缓缓移回父亲那张惊愕的脸上，语气带着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和固执，“已经自请留在他们身边伺候。”
“胡闹！”陈嵩猛地低喝出声，胸膛剧烈起伏。
“你才多大？青天白日说什么昏话！不过是身子虚，发了场梦罢了！养好身子才是正理！”
陈念轻轻摇了摇头，他迎上父亲惊怒交加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是真的，父亲。儿子不是为了旁的谁，” 他特意强调，仿佛在撇清与“萧珩”的关系， “儿子只是……太想母亲了。”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变回了当年那个在亡母榻前懵懂哭泣的孩童：
“在梦里……就见了那么一面……根本不够……” 他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儿子只恨不得……恨不得快快离去，留在母亲身边。”
“胡言乱语！！！”
一直强压着情绪站在陈嵩身后的陈锋，此刻再也按捺不住！他大步跨到床前，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担忧！
他指着陈念，手指都在颤抖：
“陈念！你想见母亲，就要抛下你妹妹？！抛下父亲？！抛下你这个兄长我吗？！！”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
“母亲临终前拉着我们的手，要我们兄妹互相扶持，要我们孝敬父亲！这就是你所谓的‘尽孝’？你这是在剜她的心！剜我们所有人的心！”
陈舒年再也忍不住，扑到陈念床边，紧紧抓住他冰凉的手，放声大哭：“阿兄！不要！不要离开我们！阿兄！求你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呜呜呜……”
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陈嵩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陈念静静地躺在那里。
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
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一行清泪，无声地从他紧闭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
“儿子……不孝……” 他极其微弱地吐出这四个字，声音轻得如同羽毛落地。
随即，他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苍白的脸上迅速泛起病态的潮红。
“阿兄！” 陈舒年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去拍他的背。
“大夫！快！” 陈锋的怒火被惊恐取代，急忙喊道。
老大夫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上前查看。
陈嵩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晃了晃，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椅背，才勉强站稳。
剧烈的咳嗽终于平息下来，耗尽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力气。陈念瘫软在枕上，他闭着眼，大夫为他诊脉。
他本以为……
他本以为，借着“思念亡母、自请侍奉”的由头，能让他们更容易接受自己这具身体注定早夭的事实。毕竟，这理由听起来荒谬，但也比起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元气大伤”要好得多。没想到安慰没有，却委实伤了他们的心。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不是病，是债！是他向那冥冥之中不可言说的存在，预支了这重来一次的机会，是他用自己的骨血、寿元、乃至生生世世换来的这重来一次的机会！这具身体，就是那笔交易的凭证。这具躯壳的衰败，是明码标价的烙印。
‘也不知……那高高在上的神佛……到底看上我什么了？’
‘是可怜我吗？’ 他无声地诘问着那虚无缥缈的存在，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看我前世死得那般憋屈，那般愚蠢可笑，所以大发慈悲，给我一个再蠢一次的机会？’
‘还是……’
……还是觉得这出戏……还不够精彩？
‘看戏？好啊……’
陈念在昏沉中，仿佛看到了那云端之上模糊不清、漠然俯视的轮廓。那不是慈悲的神佛，只是冷酷的看客。
‘那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
‘这绝对……’ 他最后的意识在黑暗的潮水中沉浮
‘是出好戏！一出比前世……更惨烈、更精彩，也更痛快的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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