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岚心绪翻涌，就好像左脚和右脚都有自己各自的想法一样，一半的心想要快快逃离，另一半的心想要紧紧靠过去，向学姐打个招呼。
周非浅这会儿并没有在招揽学弟学妹，而是侧靠在一根石柱旁，低着头看着手机，手指飞舞着，好像正在回消息。
窦岚脑海中正在天人交战之际，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窦岚！”
窦岚循声一看，竟然是赵琮！他也在周非浅所在的摊位之上，只不过刚才窦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始终没有注意到他。
“窦学妹也来参加我们百团大战呀！来来来，走近了看看。”赵琮始终这样热情，这一声惊动的不只有窦岚，还有周非浅。
这会儿周非浅已经收了手机，站在赵琮学长身边，静静地看着自己。
好，现在已经从进退两难变成了毫无退路。窦岚不得不上前几步，乖乖叫人：“赵学长，周学姐。”
“传单呢？”赵琮在摊位上快速翻找着，嘴里一边嘟囔。翻了几下找不到，他回头问：“非浅，你看到传单没有啊？”
周非浅摇摇头，又抿嘴细思量，说：“可能是在社长包里，刚刚他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拿走了。”
赵琮并不在意，拍了拍桌子，就让窦岚扫码，半开玩笑地说：“哎呀，你的两位朋辈导师都在这里，就算没有传单，学妹也会来我们爱心志愿社的，对吧？”
赵琮嘴快，两三句就把周非浅的底抖了个干净。
他说：“我就不说了，你们非浅学姐，原本钢琴社、书法社好多社团都想让你们非浅学姐去镇场子，但他通通没去，直接来了我们爱心志愿社。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我们爱心志愿社是最值得加入的！来来来，学妹赶快扫码。”
窦岚哪敢不从，一边诚惶诚恐地掏手机，一边低声附和着：“是啊，是啊……”
周非浅清清冽冽的声音今天第一次响起：“你别这样。”
赵琮哈哈一笑，说：“好啦，我们非浅学姐不高兴了。好好好，我不道德绑架学妹了。但是还是要说，不管怎么样，爱心志愿社喜欢您来。”
窦岚下意识地觉得“喜欢您来”仿佛有语病，不太像中文语境里的常用语。但周非浅也点点头，“嗯”了一声，说：“喜欢您来。”
窦岚就觉得这语病好像也不是特别重要。
事实上，窦岚连加群都不是特别会找，找扫一扫的时候还迟滞了片刻，她简直要被自己蠢笑了。万幸，周非浅和赵琮谁也没有发现窦岚的心虚。
见窦岚扫了码，赵琮笑得十分开心，干脆又从桌下掏出其他几张纸来，一股脑地塞给窦岚，半开玩笑道：“学妹，这些都是我和你非浅学姐所在的社团托我们发的传单，你可以回去看看，希望面试的时候能见到你哦。”
窦岚胡乱点点头。
“别一直拦着学妹了。”周非浅终于看不下去，拍了拍赵琮，“你没看出学妹想走了吗？”
从一个新生小朋友的角度来看，周非浅始终是温和的，带点疏离禁欲的气质。窦岚还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周非浅也会呛人，不过这鲜活好像仅针对同事。
她很想说自己没想跑没想走，但低头一看，自己的双脚已经扭成了外八字，一只脚还正对着爱心志愿社，另一只脚已经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简直要背对过去了。
无法睁着眼睛说瞎话，窦岚匆匆道了个再见便离开了。她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脸红，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周非浅学姐气场太强了。也许吧。
在去往小花园的路上，鬼使神差的窦岚掏出手机开始搜索“喜欢您来”四个字。根据她这一两天跟舍友们混在一起的结果来看，但凡是听着不像中文语境的，或者说所谓抽象的词，一定都有一个来处。
果不其然，“喜欢您来”是麦当劳的广告语。
周学姐喜欢吃麦当劳吗？
窦岚的思维很跳跃。
我也想尝一下。
这念头突如其来，一冒头，窦岚就觉得不对劲，真是好笑，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麦当劳有什么好憧憬的？不过是炸鸡汉堡——垃圾食品里的大小王……而已。
“而我明明是最讨厌吃垃圾食品的。”窦岚心想。
也许是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也许是初次离家而叛逆，也许只是因为周非浅的一句话而好奇……也许是因为这些吧。
然而，半小时后，窦岚还是站在了东门简陋的小门那里，从红栅栏上取下了画着“M”标志的包装袋。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作为一个现代人，看外形和谈吐还挺摩登，但窦岚到目前为止还从来没有吃过麦当劳和肯德基。
无论是谁提起这些舶来品，窦岚从来都只摇头，很无奈地说：“我不喜欢吃垃圾食品。”
这习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在小时候家里穷困潦倒的时候养成的吧，那时不想让妈妈为难，以至于后来家里富有了，能够供养得起她刁馋的嘴了，偶尔妈妈询问她是否想要尝试一下，窦岚依然会下意识地说道：“妈妈，你又忘记了，我并不喜欢吃垃圾食品。”
这时候妈妈就会松一口气，窦岚能看得出来，妈妈从来都不希望自己吃这些，从前是因为贫穷，后来是因为“不健康”。
她也很乖，从来不让妈妈为难。
可是真的不喜欢吗？
窦岚不敢深思这个问题，唯恐脑海里蹦出什么溢出自己忍受范围之外的答案，迄今为止，她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
我并不喜欢吃这样的垃圾食品。不管是麦当劳还是肯德基，都只是垃圾食品里比较出名的一类而已，我并不喜欢。
但是，今天，很奇怪的，这思想钢印崩溃了。
窦岚只觉得今天的自己出奇的叛逆，上某团点外卖的动作出奇的坚决，变得……变得有点不像自己。
痛苦、压抑与叛逆并行，她想自己可能是在报复，对，报复。
报复父母最近对自己的冷待，所以就要做一些他们不希望看到的事，等吃完了她就要和父母去耀武扬威。
至于自己是否真的有胆量这样做……窦岚努力不去想，收束自己的思维，好像思考的边界是什么洪荒猛兽，她本能在回避。
但总而言之，还是点了。
也许是被小地方的物价娇惯坏了，窦岚能接受的汉堡最高的单价也不过是七元一个。在点餐的时候，她的心都在滴血。
有时窦岚会分不清自己的价值观究竟属于节俭还是穷酸，用通俗一点的话讲，她很难区分自己的节俭究竟是处于本心，还是贫穷留下的漫长而难以消解的后遗症。
但不管怎么说，窦岚打定主意今天晚上不再吃饭了，一定要把今天中午多花出去的钱在晚上再省回来。
特殊时期学校不肯放学生出门，不管是谁一律都得在学校里待着。外卖就这样兴起了，可是学校里相应的外卖设施还没有跟上，所以无论是哪个门，都没有外卖柜，只不过是约定俗成地送到一个位置，大家都来这里取罢了。
知道东门这边的外卖点，还是托杨晴的福。杨晴的高中算是当地一所比较知名的高中，在大学里有好几位学长学姐，还有同乡会。这些生活服务相关的常识，她早就从学长学姐那里打听了个一清二楚，并且转发到了群里，造福姐妹们。
窦岚默默用了，并在心里说了声谢谢。
取到外卖。因为是初秋，天气又很热，食物还热腾腾的，一点凉气都没有。窦岚也不拎着回宿舍，就在小门外拆了包装，把汉堡送进嘴里。
和以前无数次想象中一样，牛肉腥味很重，酱料甜腻腻的，面饼也软塌塌的，不好吃，真的不好吃。
窦岚脑海里想着，眼前忽然模糊了，像是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来。
真是奇怪啊，明明证实了这是难吃的东西，是件好事，可为什么还是会流泪呢？
或许是眼泪也在不自觉为打了水漂的三十块钱而哀悼吧。
-
回到宿舍，才堪堪中午十二点。
宿舍六个人里，除了窦岚之外，其他五个人都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窦岚上床，换了睡衣准备睡了。
又想了想，她还是给妈妈打了个电话。毕竟已经离开爸爸妈妈三天了，虽然不知道爸爸妈妈是否想她，可窦岚确实已经很想爸爸妈妈了。她不再赌气了。
不出所料，窦岚空有所谓“报复”的心，没有报复的胆量，压根没敢提自己真正的午餐，她把自己包装得很健康。
也不出所料，妈妈在电话里先是关心了一通窦岚这三天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问完这些，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通话时间不到两分钟。
徒留窦岚一个人在拉上窗帘后，显得分外昏暗的全包蚊帐里发呆。
姐妹们都是很好的人，虽然没有午休的习惯，可是都怕打扰到窦岚休息，这会儿都已经不说话了。只听得到偶尔有鼠标点击的声音，以及化妆品悉悉簌簌的声音。
她把微信打开又退出，重复了好几回，也没能问得出最想问的那句话：“妈妈，为什么我只是上了大学，却像被逐出家门的狗一样呢？”
这到底是为什么？窦岚想不明白，只觉得惶恐。
是自己做错什么了吗？还是他们在后知后觉为了自己暑假时的任性惩罚自己呢？明明自己已经知道错了，也认错了啊。
况且，自己只不过是在感到受到极大屈辱时忍不住逃了出去，过后也自己乖乖回到了家里，不求爸爸妈妈理解，可是连体谅一下也不行吗？
不知不觉想这件事想了很久，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半个多小时，对于正常人来说这原本也没什么，可是对窦岚来说，应该算是噩耗。
这意味着，今天中午，只要她睡着，就一定会梦见这件事了。
说到这个，窦岚一直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什么脑部疾病，从小到大，只要连续思考一件事超过半个小时，这件事就一定会出现在下一场梦里。
最具体的表现是，在过去的整整三年里，每一天、每一天、每一天夜里，窦岚都会梦到题海。
没有人喜欢做噩梦，但很可恶，自己总是噩梦连连。
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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