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鸾。”景公公一字一顿地复述着，转过脸打量萧懿鸾，“名字取得好，模样也让人过目不忘。”
萧懿鸾听到这话，莫名地绷紧了心弦，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对，惊愕之中还担心着要对谢恂如何交代。景公公注视着她，她都不敢抬头。
“在御书台累死累活地抄书写字，一年的俸禄才几个钱？”尖锐又阴森的声音格外刺耳。
萧懿鸾还未答话，景公公便已发出含混的笑：“太子身边正缺少萧女史这样的人才，萧女史，咱们来日东宫见。”
……
萧懿鸾下唇被自己咬出血红的牙印，才克制住当场公布“我是有夫之妇”的冲动。冷静下来之后她也知晓其中利害，不管是她还是谢恂，都担不起这个欺君之罪，眼下横生枝节，是她自己要解决的事，不能拉谢恂和谢家下水。
右侧不远处有一个娇娇糯糯的声音提醒道：“公公，后面还有女史呢。”
萧懿鸾此刻虽头晕目眩，但也听出这是慕容璇玑的声音。
景公公立刻走过去，边走边笑道：“女史放心，虽说陛下的意思是给太子选两名侧妃，但咱们办事也不能敷衍主子，先选四位女史进入候选，至于太子最后相中了哪两位，就要看你们的福气了。”
萧懿鸾竖起耳朵听着，原来太监打算选出四名女史，而太子只要两名侧妃，看来事情还有一线转机。
后面的女史继续自报姓名和年龄——“慕容璇玑，十九岁。”
景公公笑呵呵的声音宛如锯子在锯木头，他对慕容璇玑不吝赞美之辞：“慕容女史容貌如此美丽，待在御书台实在是屈才，来日在东宫若能扶摇直上，可莫要忘了咱们今日交情。”
慕容璇玑大方地道谢。萧懿鸾掐着指头数着，已经有三个了。
时间一点点在流逝，或许是因为已经看过慕容璇玑的缘故，后面的女史中，皆没有入景公公的眼的。景公公看完最后一位女史，遗憾地念叨着还差一位，只好回头沿着刚才的路线折转回来，又细细观察了一番沿途几位女史的眉眼。
萧懿鸾对此已波澜不惊，觉得景公公重头来一遍也很难再选出第四个合适的女史。景公公从她面前经过后，又格外留意了一眼孔姣，他似已忘了方才声音粗硬如水鸭的女史是何人，略一停留，便指着孔姣道：“入选的第四名女史便是你了。”
萧懿鸾为之一震，而孔姣不复方才勇气再弄虚作假，只得合眸认命，萧懿鸾悄悄侧目望她，见她额间发际处出了一片细汗。
人群里细微的庆幸声和唏嘘声彼此交错，随后景公公示意四个人出列上前，各赐了木兰花一朵。
欧阳瑜握着花悄悄抬眸，给萧懿鸾和孔姣递了个眼神，三个人颇有同属天涯沦落人的怜惜感，唯独慕容璇玑对最终入选志在必得，眼角眉梢蕴藏着要一争高下的决心。
徐公公见事情已告一段落，便准备回去复命，动身前还对这院中官阶最大的上官侍郎嘱咐道：“当下要以太子的事为重，暂时不要给这四名女史安排别的差事了，她们手头上的事，也都放一放吧。”
上官侍郎点头：“臣遵旨。”一直将两位公公送到了御书台的衙署门外。
杨琉神色复杂地来到萧懿鸾身后，无可奈何道：“扬城公主那边，我会派人去跟她说，你暂时不用操心了。”
萧懿鸾有心无力地点了点头，此时二十多个女史纷纷不安地擦着汗，不复方才镇定，因两位公公还未走远，大家一时也不敢喧哗，只是朝萧懿鸾等人投来关怀目光。
以色侍人，悲哀之至。虽说萧懿鸾对自己的才貌也不是多有信心，但她毕竟跟太子有一面之缘，担心太子图省事，不仔细挑选直接凭印象圈了她的名字，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或许，可以让谢恂出面跟太子交涉，他看起来跟太子关系不错……可是，他愿意冒这个险吗？
萧懿鸾和孔姣还有欧阳瑜互望一眼，大家脸上都有忧色。慕容璇玑却以胜利者的姿态回望了一眼那些没被选中的女史，又一脸不耐烦地转身离去，懒懒地留下一句：“该去吃中饭了。”
杨琉望着慕容璇玑的背影摇了摇头，然后挥挥手让大家散了。往公厨去的路上，欧阳瑜默契地跟在萧懿鸾和孔姣身后。
孔姣一直默不作声，她刚才在景公公面前先是略施小计，最后却还是阴差阳错被选上，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萧懿鸾放慢脚程等了等欧阳瑜，欧阳瑜也不掩饰，跟上来便直言道：“那一位十拿九稳，咱们三个该何去何从？”
虽说最后只选两名，但是对于不愿入东宫的人来说，谁也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身边朝夕相处的同僚被推入火炕。
萧懿鸾心里暂时还未想到办法，见孔姣好像一直在思索什么，便开口道：“姐姐，你在想些什么？”
孔姣重重地叹一口气，看了看身旁两位比她年幼的女史，沉声鼓舞道：“不要灰心，天无绝人之路。”
听她的语气，好像已经有眉目了，萧懿鸾仿佛是一个溺水的人忽然抓到了上岸的树藤，一时宽心不少。
三人在公厨里坐在一起吃饭，欧阳瑜蹙眉担忧道：“我在想，今日能选女史入东宫，明日未尝不会选女史入陛下的后宫，这宫城之内，难有自由。”
萧懿鸾和孔姣深觉她的担忧有理，打量一眼四下，又不敢妄加议论，孔姣低头喝汤，捧着碗又发出一声低语：“身为女子，许多事无从选择，但是咱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她们若不做些什么，往后的女史们处境便更艰难了。
午后，萧懿鸾躺在官舍的床上恍神，若是被谢恂知道今日的事，他会作何反应呢？
她还是忍不住幻想，谢恂和太子走得比较近，如果借助他的便利，让他出面去向太子求请，放过她和她的同僚们，或许行得通。这个幻想固然美，萧懿鸾却想不出谢恂有什么理由要帮她？
兴许，他会趁机提出同她和离也说不定呢。
毕竟，她对他来说不过只是个在出征前想要留下子嗣才会匆匆娶回家的妻子，如今他有更多的选择，她身在御书台，没有理由再占着这个名分了。
萧懿鸾越想越觉悲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无用之人，对叔父来说无用，在御书台也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官吏，想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到头来人生竟如浮萍。
孔姣躺在另一张床上也没有睡着，午休结束后，两人从官舍回到熟悉的书斋，走在半道上，孔姣乍然呢喃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咱们的官舍曾经失过火。”
萧懿鸾不知她为何突然说起这个，正凝眉不解，慕容璇玑从她们身后神气活现地追了上来，走近后故意撞了萧懿鸾半边肩膀，又扫了孔姣一眼，半开玩笑半威胁地对她二人道：“咱们若是一同被选为太子侧妃，我可不会跟你们做好姐妹的。”
萧懿鸾望着她不甘居于人下的深沉目光，只觉脊背一凉。
走进书斋，气氛比往日压抑许多。刚坐下没多久，门房的人便拿着一封书信过来交给萧懿鸾，信上说——
老夫人身体不适，盼归。
又有一行小字写着：谢恂亲笔。
萧懿鸾心里一动，既然谢恂提到了老夫人，她便不能不回谢家一趟了，这两年来她承蒙老夫人照顾，不能忘了这份恩，况且，她也确实有必要跟谢恂好好谈一谈。
萧懿鸾去跟杨琉告明日的假，杨琉应允：“你去吧，最近没有紧急的任务。”
告假如此轻易地就被批准，萧懿鸾一时呆呆的，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即便她最后没有被选入东宫，往后在御书台也难以受到重用了。
杨琉看到她目光中的失落，起身安慰道：“人在朝中，身不由己。”
萧懿鸾客气地回了个笑，离开杨琉的书斋，想起孔姣方才莫名提起女史官舍曾经失火一事，电光火石之间，已然顿悟。
晚上回到官舍，萧懿鸾意味深长地对孔姣嘱咐：“我明日要出宫办事，晚上不回来，你一个人在官舍如果害怕的话，可以喊欧阳瑜过来睡在我的床上。”
孔姣望着案上烛光，眸光含笑地应道：“知道了。”
萧懿鸾看她已打定主意，忙上前认真道：“你千万要小心。”
孔姣点点头，又小声关心着：“那你呢？”
萧懿鸾缓缓眨了眨眼睫，沉吟一句：“我也有我的办法。”心里仍将一部分希望寄托在谢恂身上。
孔姣看她说得真挚，似乎很有把握，便也舒心一笑：“好，但愿一切顺利。”
次日一早，天就开始飘着淅沥沥的小雨，萧懿鸾着一身水绿灯笼纹对襟裙离开御书台的女史官舍，肩上的包裹里装着从太医署买来的补药，手执一柄白底红梅油纸伞走在宫道上。无人能窥见她袖中藏着一纸房契。
晴日里威严厚重的红墙黄瓦在细雨朦胧中更显浓郁，琉璃飞檐远望如轻盈云峰。萧懿鸾忧心这天公不作美，雨滴顺着伞骨在她面前蔓延成雨帘，映衬着她面孔上盛着几许闲愁的美人痣。
宫门外一片肃清，走出半条街都没有看到载客的马车，萧懿鸾低头瞧着沾上雨水的云头锦履，寻思着近来真是祸不单行，今日难道要让她冒雨走回谢家？
再一抬头，对巷忽然有辆气派的马车不急不慢地朝她驶来，最后在她面前停下，挡住了她的去路。萧懿鸾执伞立在墙角，月眉轻蹙，眼底浮现丝丝疑惑。
坐在车前驾马的车夫身披油衣，头戴蓑笠，隔着雨帘朝萧懿鸾颔首致意，然后便伸手推开了车门，一张丰神俊朗的男人脸庞对牢了白底红梅油纸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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