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烈哼了一声,又拍了拍枣红马的脑袋,不快道:“红云,咱们遭人嫌弃了,还是快些离开罢。”
红云似也明白主人的想法,一溜烟跑出了许久,怎奈它这主子又改了主意,半道上一勒缰绳,调转马头倾身回望,却只见一路皑皑白雪,哪还有起先那女子的身影?
林烈轻声道:“沿此路而去便是村头的酒馆……莫非她便是陆梅儿?”
他唇边含笑,念起这名字时甚觉有趣,摇了摇头又笑道:“罢罢罢,若是有缘总会再见,又何必急于这一时?”
言罢一夹马肚,一人一骑终是踏雪而去。
……
而另一厢,素衣少女涉雪走了许久,果真是在村头的酒馆停了下来。她掀开酒帘进了屋,见父亲正在收拾碗碟,只将斗篷一收,便要上前去帮忙。陆贵见她来了,无奈笑道:“外头雪大,来这儿作甚?爹马上便要回去了。”
陆梅儿口不能言,只是用手比划了一番,陆贵明白其意,眉心皱起,叹道:“爹知道了,咱们先回去,到时我再带些粥菜去瞧瞧老宋。”
陆梅儿抿唇一笑,点了点头,又拿过父亲手中的酒碗,便要去后屋洗涮。陆贵瞧她这般懂事,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他望着女儿的背影,忽而开口道:“柔枝……你且不忙,爹有话要同你说。”
少女转身回望,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心有不解。
“你娘去得早,只留下咱们父女二人孤零零作个伴,一转眼也在这红梅村住了十余年,日子虽是清苦了些,好歹安安稳稳,没出甚么大乱。”
陆梅儿含笑点了点头,却见父亲坐在一旁,神色戚戚,眉宇间似有解不开的愁,良久后,又听其叹道:“当年我带你回乡时,你尚在襁褓之中,转眼却已是大姑娘了……柔枝啊,你越是长大,爹这心里就越是慌乱,我恐怕……”
见父亲似有要事开口,陆梅儿便走上前来替老父捶肩,她倾身细听,只觉老父的声音压得极低,口中含糊不清的好似是在说:“见过那东西的人都得死,连老宋都落得这般下场,我这老骨头怎么躲得过呢?”
陆梅儿心中一慌,又见老父眼中泛泪,更觉手足无措。陆贵也自觉失态,他神色一变,又拍了拍女儿的手,摇头道:“天要黑了,不说这些了、不说这些了……”
陆梅儿立身其后,见父亲腰背佝偻、须发半白,想起多年来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心中陡起一阵酸楚,正欲追问时,却听其愁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死、死……死!时也命也!”
说完此句,他便再不说话,陆梅儿不忍老父揪心,踌躇几番,终也不再过问。
父女二人将这酒馆关了一道回了家,陆贵只匆匆吃过晚饭,便拿过女儿备好的粥菜,又取出些碎银藏在里兜,转面朝陆梅儿道:“爹去你宋叔家瞧瞧,你将内屋栓好,别人敲门也不得应,等爹回来了再开门,啊。”
陆梅儿却一脸焦急,双手比划了半晌,求着父亲带她一道去。哪知一向慈善的陆贵却摆了脸色,轻斥道:“我去了还能同老宋说说话,你去了有何用?再说了,他家闺女脾性傲,叫我这长辈瞧见了家中境况倒还好,若叫你也瞧见了,必要脸热羞臊,你又何必惹她难堪?”
陆梅儿闻言虽是郁色不减,却也不再多缠,又同父亲比划了甚么,陆贵见之笑道:“爹知道了,见了面便同她说。”
父女二人一番话罢,陆贵才出了门去。此时天色已黑,地上积雪又厚,陆贵走得慢,一路上皆听得犬吠之声,他口中“去、去”喊着,却也无甚用处,只能给自己壮几分胆。好不容易走至村尾,怀中的粥菜也凉了大半。
陆贵口中吐着热气,见宋屠户家隐隐晃着烛灯,他心知屋内有人,走上前正欲叩门,便听得屋内传来说话声,是个女人的声音。
“非是婶娘要做恶人,只是你一个姑娘家哪能养得起娃娃来?你爹还能说话时早托我给你找了人家,你嫁过去起码能吃上几口饭,你那弟娃也能有人养着……你这般看着婶娘我作甚!哎呦,我说好姑娘、好妹子!你就别犟了,你爹去了之后还有谁能养活你和你弟娃,也就是婶娘我发了善心……”
陆贵听了一阵,知是村头的王婆来说亲,这婆子见钱眼看,定是知晓老宋活不长久,才敢来说这浑话。陆贵站在门外又听了一阵,愈听愈怒,拍门叫道:“老宋啊,我看你来了!”
果不其然,屋内的说话声随之即停,不过一会儿屋门便叫人开了半扇,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站在门旁,怀中还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这姑娘实在瘦的可怜,小脸巴掌大小,面颊发黄、头发稀疏,只一双眼格外黑亮,她面上几无神情,明明还是个未长成的娃娃,浑身上下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之态。女娃在瞧见来客后也并不改色,只是低唤了一声:“陆叔。”
陆贵越过她往屋内看去,果见王婆坐在榻上,这老妇两眼滴溜,正不时往屋外撇,一副被人搅了好事的模样。
陆贵见状冷笑,开门见山道:“老宋何时说的亲,怎么我不知道?”
“哎呦我说老掌柜,您在村头住着,宋屠户在村尾住着,两家隔着恁远,哪能事事儿都叫您知道啊!”
陆贵冷哼道:“王婆也住村头,怎么消息这般灵通?”
王婆见他态度强硬,又知道这老货与宋屠户交好,自己一时半刻也讨不着好,嘴上低骂了几句便起身离去,路过那女娃时还拍了拍她的手,又嘱道:“好姑娘,再多想想,婶娘不会害你的,啊。”
这婆子前脚刚走,陆贵后脚便在她身后呸了一嘴,故意冲着门外扬声骂道:“这婆子没安甚好心,闺女,往后她若来可别应门了!”
女娃娃抿着唇浅浅一笑,却是低声道:“王婶虽有些唠叨,可每回来时总会带些粥饭旧衣,若听她唠叨便能吃得上饭、穿得起衣,我还盼她每日都来。”
陆贵听言一愣,眼中一阵酸涩,忙把熨在胸口的食盒拿出,冲着女娃道:“饿着了吧,先吃饭,我去里屋瞧瞧老宋去。”
陆贵虽是长辈,可这屋中毕竟只有一位女眷,他夜深来此也怕叫人说闲话,便不敢阖紧大门。冷风一阵阵灌入屋内,吹得女娃浑身发抖,她却也知道他的好意,颔首应道:“爹爹在里头呢。”
这破屋之中也只有里屋稍微暖和些,因着点不起灯,屋内昏暗无光。陆贵长叹了一口气,待双目稍稍适应后,才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他在床边坐下,先是摸了摸床上那人的手,待手心觉出些热气后才稍稍放下心来,一面将床上的被褥掖好,一面凑到宋屠户耳边说道:“老宋呐,我来看你来了!”
床上老友一脸病容,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哪还能够回话?明眼人都知晓他活不过这个冬天。陆贵想起他从前骑马挑枪威风凛凛,后来躲在这小村里也有着一身气力,杀牛宰羊从不消外人搭手,如今将死之时却是这般死气沉沉,不由悲上心头,哀痛道:“你这英雄好汉,怎么也成了这副模样!”
他趴在老友床前一阵恸哭,哀伤之际,忽觉老宋喉中发出“嗬嗬”抽气声。陆贵大惊道:“……老宋……宋大哥!你有甚要交代!”
“荻儿……”
“好、好!闺女,快快进屋来,你爹爹唤你呢!”
其女宋荻匆匆忙忙进了屋来,见老父果真清醒了几分,忙抱着幼弟跪在床前,冷漠的神情不再,却是哀哀低泣道:“爹爹,女儿在这儿呢!”
或许人死之前真有回光返照一说,宋屠户浑浊的双眼微微睁开,临终嘱道:“荻儿,你跟着王婆去……去讨个生计,弟娃送、送了人家罢……不消给我下葬……不消寿衣,埋在你娘边、边上……”
宋荻双目通红:“爹……”
陆贵在旁劝道:“老宋,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两个娃娃看顾好,有我一天在,就有他们一口饭吃。”
听闻老友的话,宋屠户又重重喘了几口,好似回过神来,又奋力伸手去握陆贵的手。陆贵连忙捉过他手凑上前去,正要同他说话,却听得老友断断续续念出一句话来:“宝银现世……官府派、派人……快、逃——”
此言好比一声惊雷,骇得陆贵冷汗顿出,他瞪大双眼看向宋屠户,却见老友身子僵直,已然气绝身亡。
这不着边际的一句话竟是他临终前最后一言。
耳畔哭声阵阵,陆贵却觉地转天旋,他口中喃喃道:“你怎会知晓……”
话未说完,陆贵面色遽变,冲着低泣不止的宋荻问道:“闺女,你爹受伤回来之后,可有说过甚么话!”
宋荻面色惨白,也不知听没听见父亲临终之言,此刻见陆贵神色慌张,也只低下头去哀哀低泣,连声音也发着颤:“爹爹只说遭路匪所伤,他遭人威胁不敢报官,捡了条命回到家中,他卧床一月有余,昏昏沉沉总不得醒,不曾与我说过甚么话。”
陆贵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紧盯着宋荻低垂的头颅,又追问道:“闺女,你说的是实话?”
宋荻惨白的小脸微微一颤,继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却不抬头,只怀抱幼弟冲着陆贵磕头道:“陆叔待我宋家恩重如山,宋荻怎敢欺瞒!”
陆贵看了眼床榻上气绝身亡的故友,又看了看跪地不起的宋荻,终究只长叹一声,片刻后他睁开眼,从袖中掏出几枚碎银,朝宋荻道:“我手上只有这些银两,你且收着,明日一早去村上寻人好好安葬你父亲。闺女啊,你记着,财不外漏,万不能叫外人瞧见。”
“陆叔,你……”
陆贵转身将里外屋门都阖上,后又折返回房,面色格外沉重道:“闺女,我接下来的嘱咐你要一字不落地记在心上,少记一字都要丢了性命!”
宋荻直起身来,面上泪痕未干,轻声应道:“宋荻谨记在心。”
“你明日去寻四周街坊,只说你爹是半夜里去的,你晨起时才发觉,万不得说老宋去时我在此地。还有,你今夜千万不能声张,待鸡鸣之后再去寻人!”
“可王婶她……”
“你只说我今夜来看望过老宋,说了几句话便走,并未久留。”
宋荻眉心紧蹙,斟酌后又道:“我爹爹的死与陆叔并无干系,为何陆叔要……”
“闺女啊,你不能知道!”陆贵沉下脸来,又作凶狠道,“不论你父亲生前与你说了甚么,你都要当作一字未听,可明白了?你需遵从父命,快快将他入土为安,还有你家弟娃,快托王婆子寻户人家送了,送的愈远愈好,乡邻问起只得搪塞不得实言!最要紧的还是你自己的去处——闺女啊,你听陆叔的,往南逃去,往杭州、桂平、永州,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再回平阳!”
“……陆叔,那你呢、梅儿妹妹呢?”
陆贵不肯回话,却是老脸皱起,眼泛泪光,言语之中尽是落寞沧桑:“闺女啊,你天资聪颖,我从前教你们读书识字,唯有你明理识体,能通古今大义。你应当知晓我所言不虚,你们……你们若都能保住一命,日后相见也决不可相认,切记、切记……”
话中凄绝之意,惹得宋荻怔愣难答。而她久跪在地,双腿也几乎失了知觉,只得眼睁睁看着陆贵摆手而去。
屋外仍旧风急雪骤,未见丝毫放晴迹象。
村东头,陆梅儿刚把烛灯吹灭,将要睡下,忽听得屋外有人拍门急唤:“柔枝、柔枝!你快快出来!”
听出是父亲的声音,她连忙起身披衣相迎,却见老父急匆匆冲进屋内,也不看她,只回至主屋收拾细软,少时便备好了两个包裹,将其塞进陆梅儿怀中,口中不住催促道:“快回屋去收拾东西,只拿上碎银衣物,其余都不要动,快、快去!”
陆梅儿万分吃惊,双手比划道:父亲要去何处?
陆贵却道:“柔枝,你今晚就北上遥城,你母亲在那儿有个多年未见的远亲,现下当家的算来也是你的表兄,你去投奔他去!”
陆梅儿却是攥紧父亲的手,不住摇头,眼中满是惧怕。
“你听话!爹有要事在身,你先去遥城投奔表兄。”陆贵双目通红,反攥住女儿的手,情急之时,他说话也分外严厉,“今晚必须去,明早、明早就来不及了……孩子,你听爹的话!”
说罢,他咬了咬牙甩开女儿的手,又匆匆去了屋后牵来一匹马——这是常在他酒铺中沽酒的熟客寄养在此的,然而事发突然,陆贵也顾不得许多。他一面为女儿备好马鞍,一面催促她快快收拾,最后硬是将陆梅儿拽到了马下。
“柔枝,你去遥城逢人便问清风寨在何处,就说自己是来投奔亲戚的。见了他们家主更要恭敬客气,你只将名字住处写在纸上,那人一见便会知晓!”
陆梅儿含泪比道:表兄便在清风寨吗,爹爹你又何时来?
“你在那边多待些时日,爹办完事就来。”陆贵看着女儿的脸,老泪纵横,又喃喃叮嘱道,“爹马上便来……马上便来。”
夜色已暗,幸好近日积雪甚厚,一路上还能照映些许暗淡光线,红梅村又临近官道,即便陆梅儿马术不精,也还能勉强上路。
北上路远,风雪难行,她一弱女子孤身上路,陆贵又怎会放心的下?
可是,逃命尚有活路,留在此地便是死路一条啊!平阳县至此也不过十日脚程,等老宋的死讯一出,恐怕官府追兵隔日便至。
“一南一北,总要活一个下来。”陆贵趔趄着脚步走回屋中,他四向环顾,望着家中十余年的旧屋,口中呢喃道,“老宋啊老宋,你既待我仁至义尽,那我陆贵总也得拼出命来保你闺女一命……甚么宝银……宝银,分明是报应!死了一百三十七户还不够,再死我陆贵一个,总该断了……总该断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