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相至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然后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陌生的、带着刺痛感的悸动。这个角度……这个只有他自己在无数次失败和摸索中才隐约发现的、能让他混乱视觉稍微安定下来的“安全角度”……她怎么会知道?她不过是一个刚转来半天的新同学,甚至连他的名字,或许都是在老师点名时才刚刚记住。
一股混杂着震惊、疑惑和一丝微弱希望的热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他内心因羞耻而筑起的高墙。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虔诚的、不敢置信的心情,重新将目光投回那片刻前还如同炼狱般的书页。奇迹般地,那些前一秒还在疯狂躁动、扭曲跳跃的文字,似乎被一道温柔而无形的力量悄然安抚了。它们虽然依旧不那么清晰锐利,边缘带着轻微的模糊,但至少稳定了下来,老老实实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不再疯狂地舞蹈、不再张牙舞爪地嘲弄他的无能。
视觉上的压力骤然减轻,连带著胸口的憋闷也消散了不少,呼吸都顺畅了许多。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像是给干涸的土地带来了一丝甘霖,给了他一丝微弱的勇气。他尝试着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干涩,却比之前多了一丝稳定的内核:“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
虽然依旧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无法避免的磕绊,在“弥望”“亭亭”这些稍微复杂的词汇处还是会犹豫片刻,但整体上,竟然比之前流畅了何止数倍。他成功地、近乎完整地读完了整个段落,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贴在衬衫上,冰凉一片。
教室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那些准备看好戏的同学似乎也有些意外,原本准备好的嘲笑卡在喉咙里,窃窃私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甚至能听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李老师脸上的不耐稍稍收敛,她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似乎也没料到他能完整地读下来,最终只是摆了摆手,语气平淡地说:“好了,坐下吧。以后预习要更用心些。”
相至几乎是脱力地跌坐回椅子上,椅腿再次发出一声轻响。后背靠近脊柱的位置,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浸湿了一片,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地擂动着,震得他的耳膜嗡嗡作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与一种陌生的、被隐秘解围的激动交织在一起,像两股缠绕的水流,在他的血管里奔涌,让他一时无法思考,甚至忘了该如何呼吸。
他忍不住,再次偷偷地、更加大胆地,侧头看向身旁的女生。此刻,衣佳琪正微微低着头,用一支鹅黄色的荧光笔在自己的课本上细致地划着重点。她的侧脸线条柔和而干净,下颌线清晰却不锋利,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她扎着一个利落的马尾辫,黑色的发丝柔顺地垂在肩头,几缕碎发松散地垂在耳侧和颈边,随着她低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像春天里随风摇曳的细柳。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过于持久的注视,衣佳琪忽然转过头,目光直直地撞入他未来得及躲闪的眼底。那一刻,相至清晰地看到,她的眼睛很亮,不是那种刺眼的锐利,而是像沉静的湖面上骤然落满了星子,清澈、温暖,带着一种天然的、毫无杂质的善意。那目光没有丝毫的探究,也没有一丝的同情,只是纯粹的、平和的注视。然后,她对着他,毫不吝啬地弯起眼睛笑了笑,嘴角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那笑容很亮,极具感染力,像骤然穿透厚重云层、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他心底盘踞不散的阴霾与晦暗,投下了一小片实实在在的、带着温度的暖意。那笑容里没有居高临下的施舍,也没有刻意的讨好,只是像春风拂过草地,自然而温暖。
自始至终,她什么都没有问,什么都没有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怜悯,没有带着优越感的同情,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事后凑过来假惺惺地说一句“没关系,下次努力就好”。那些话在相至听来,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刺痛,提醒着他的“不同”。
但相至无比确切地知道,那一下看似不经意的、精准到可怕的挪动,绝非巧合。她一定是注意到了他的窘迫,注意到了他盯着课本时的痛苦,甚至可能,她隐约猜到了他的困境。在这个充斥着无声嘲笑、明目张胆的鄙夷和根深蒂固的不解的世界里,在他几乎已经习惯用冷漠和孤僻铸成盔甲来保护自己,习惯了独自承受所有难堪的时候,有人,用这样一种全然沉默、不着痕迹、却直抵核心的方式,在他即将溺毙在屈辱与绝望的深海里时,不容拒绝地,递来了第一块坚实可靠的浮木。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剪刀,剪断了教室里最后的平静。同学们如同出笼的鸟儿,瞬间喧闹起来,收拾书本的“哗啦”声、互相呼唤的声音、椅子挪动的声响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整个教室。相至却依旧坐在座位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本被衣佳琪调整过角度的语文书的边缘,粗糙的纸页边缘带着一丝暖意,仿佛那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能安定人心。
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从他们桌旁走过,其中一个个子高高的、留着寸头的男生,是班上最爱拿相至开玩笑的人之一,名叫赵磊。他故意放慢脚步,身体微微倾斜,斜睨了相至一眼,嗓门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哟,今天居然读下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不会是偷偷背下来的吧?”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周围几个男生立刻跟着笑了起来,那笑声刺耳又直白。相至的身体瞬间绷紧,刚刚回暖的指尖再次变得冰凉,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垂下眼,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准备像往常一样,用沉默承受这习以为常的刺伤。反抗是没用的,只会招来更多的嘲笑和更过分的捉弄,他早已学会了用沉默当盾牌。
“赵磊。”
一个清亮的声音却抢先一步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像一汪清泉,浇灭了周围的笑声。“物理老师让你和班长去一趟办公室,好像是要说下周实验分组的事,你们快去吧,别让老师等急了。”
衣佳琪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眼神却清晰地看向赵磊,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传递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通知,没有丝毫的敌意,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
赵磊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这个新来的转学生会突然跟他说话,还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老师没找我”,但在衣佳琪那双清澈坦荡、仿佛能看穿一切小心思的目光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眼神有些闪躲,最终还是悻悻地“哦”了一声,拉着身边的同伴快步走开了,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出口。
一场即将发生的、针对相至的刁难,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没有争吵,没有指责,甚至没有让任何人感到尴尬,就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相至猛地抬头看向衣佳琪,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原本以为,她会像其他同学一样,要么视而不见,要么远远躲开,却没想到她会主动开口,帮他解围。这个刚认识半天的新同桌,像一个意外的惊喜,一次次打破他的预期。
衣佳琪转回头,对上他震惊的目光,只是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一样扇了扇,嘴角弯起的弧度加深了一些,带着一点小小的、狡黠的得意,像一只成功守护了领地的小猫,可爱又灵动。她什么也没解释,没有说“我是帮你”,也没有说“赵磊不对”,只是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文具,将那支鹅黄色的荧光笔仔细地扣好笔帽,放入印着小雏菊图案的笔袋里,动作轻柔又认真。
“那个……”相至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依旧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谢谢你。”
这句道谢,包含了太多层意思——为课堂上那精准的一挪,为她不动声色的解围,也为刚才那句及时的“通知”。他很少对人说谢谢,不是不懂感恩,而是习惯了孤独,习惯了不依赖别人。
衣佳琪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笑容依旧明亮,却轻轻摇了摇头:“谢什么?我什么都没做啊。”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一盒蓝莓味的酸奶,那是市面上很常见的牌子,蓝色的包装上印着新鲜的蓝莓图案。她轻轻将酸奶放在相至的桌角,动作自然无比,仿佛只是递给朋友一样平常:“看你刚才挺紧张的,补充点糖分会好点。这个口味还不错,我昨天刚喝过。”
说完,她背起收拾好的书包,站起身,黑色的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带着青春的活力。“明天见,相至。”
她叫了他的名字。发音清晰而准确,没有丝毫的犹豫,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然后,她便汇入了离开教室的人流中,那抹明亮的身影在喧闹的人群里依旧显眼,很快就消失在了教室门口,只留下一阵淡淡的、干净的气息。
相至独自坐在渐渐空荡下来的教室里,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空旷的过道上。他低头,看着桌面上那盒蓝莓味的酸奶,包装纸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却奇异地熨帖了他心口那片常年冰封的角落。那冰凉里带着一丝暖意,像冬日里的一杯热饮,温暖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再次将语文课本小心翼翼地摆放到那个衣佳琪为他调整过的、独一无二的角度。这一次,他看得格外清楚,文字安静地停留在那里,温顺而平和,没有扭曲,没有跳跃,像一群听话的孩子,乖乖地待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或许依旧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流畅地阅读,依旧要在这个由文字构筑的世界里艰难跋涉,每一步都走得比别人更慢、更吃力。但这一次,他隐约感觉到,前路似乎不再只有他一个人孤独挣扎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有一束光,悄然照了进来,虽然微弱,却足够明亮,足够让他在迷茫中找到方向。
衣佳琪。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两个字像带着温度的糖果,在舌尖轻轻融化,留下一丝甜意。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衣”是温暖的庇护,“佳”是美好的馈赠,“琪”是珍贵的美玉。她的出现,是否真的能为他至暗的青春,带来一件极其珍贵、如同奇迹般的礼物?
他不知道答案。未来依旧充满了未知,阅读障碍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就消失,嘲笑和不解或许还会伴随他很久。
但他第一次,对“明天”这个词,生出了一种模糊而真切的期待。期待再次见到那个带着阳光味道的女生,期待再次看到她明亮的笑容,甚至期待,明天的语文课,或许会有不一样的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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