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前一后来到正房。东屋摆设简单,只有一张双人床、书桌和衣柜。
前夜孟长宴抱叶仃进屋时,借着稀薄月光看不清楚。后来叶家来人闹事,今天上午又忙于接待客人,他完全无暇观察。现下他才注意到,三间正房内都摆放整套的红木家具,上又精雕细琢花鸟图案,书桌上摆放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样样精贵。
孟长宴觑着正在摆放叶老爷子牌位的叶仃,见他还穿着葬礼那天的单衣单裤,衣角破烂,裤子洗的发白。怎么看也不像富裕人家的小孙子。
“你确定你是亲生孙子?”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叶仃摆好牌位,从包里拿出香烛,边点香边说:“只是姑姑他们对我不好,每周和寒暑假我回爷爷家,爷爷很疼我。”
孟长宴摸着红木床头,手感细腻,不见丝毫纹裂,定是上乘料子。他细细打量窗外院落,四方小院虽然不大,却大理石通铺地面,灰墙红瓦、布局巧妙。三正三倒,侧房还专门设计了卫生间和车棚。正房、侧房内部设门,外部有连廊贯通。饶是旧时,也绝不是穷人家的装潢。
“你爷爷是村中最有钱的么?”
叶仃觉得好笑,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大家都差不多的。”
孟长宴敏锐的商人嗅觉让他忍不住探究:“这村子里都是些什么人?”
叶仃据实回答说:“这个村子有学校和工厂,大部分老人家以前都是学校老师或者厂里员工和村里的干部,在村里工作生活了一辈子。后来好些年轻人搬去城里生活,村里逐渐落败了。”
“原来如此。”孟长宴垂目似有算计。
叶仃上好了香,转头问:“你叫什么名字?我给你也上一柱。”
孟长宴一瞬错愕,看向叶仃。墨瞳清澈,临时起意中含了真挚。他游荡数百年,从没有人为他烧过一张纸。头一次被人惦记,孟长宴心中微动,看向叶仃的眼神多了几分温柔。他步至桌前,执起笔墨在宣纸上写下自己名字。
叶仃凑过去看,执起三柱香,将对方名字念的平静又温和。“这三柱香是孟长宴的,他怪可怜的,爷爷您别收错了。”
孟长宴侧目挑眉,欲开口询问哪里可怜了,但三柱香燃起,他感到周身泛起轻微暖意,虽不如接触叶仃气血时汹涌,但也稍微带来了些灵力和舒适。
想不到,这小人儿不光自身助我,他上的香烛同样有效。
孟长宴闭目运转,不再留心叶仃动作。
再睁眼时,日暮西山。
东屋最靠近火炉,炉火旺盛的时候,这屋子是最暖和的。孟长宴感到越来越热,他皱了皱眉,细听动静,起身去寻叶仃。
侧房第二间传来淅沥水声,孟长宴鬼当的太久,忘了人间礼数,推门就进。
比叶家给叶仃的储藏室还要狭小的一间小屋,湿热闷人。一副同时具有少年人纤细和青年人力量感的身体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水珠沿着白皙脊背向下流淌,细腰翘臀,双腿修长流畅……
“嘭!”的一声,一大瓶沐浴露直奔孟长宴面门而去,他稍稍侧身,瓶身砸在门上发出巨响。
门被打开的时候,叶仃正站在喷头下,享受着热水的冲刷。泡沫冲干净,他哼着小曲儿转头拿毛巾。
突然,双眼瞪的老大。一瞬间,久违的恶心感返上喉头。
“滚出去!”叶仃迅速背过身,身体本能地蜷缩起来,双手乱抓,想找个东西遮盖住自己。
“抱歉,忘了敲门。”孟长宴手掌轻抬,浴帘被隔空拉上。
直至浴帘环绕的严丝合缝,叶仃也没能起身,他蹲在地上,一手撑地一手捂着心口,不断发出干呕声。
孟长宴听出不对劲,隔帘询问:“你没事吧?”
叶仃想发出警告,又说不出话,他眼前发黑伸手乱抓,架子上的瓶罐哗啦散了一地。
孟长宴心头一紧,顾不得许多了。撩帘进入,在一地狼藉中见到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形,一把抓了浴巾卷起人,抱出浴室。
只见怀中人脸色苍白、全身浮起一层潮湿,眉头紧蹙。
叶仃沉浸在第一次洗澡被打的恐惧中。
那年他不满十四岁,少年人出落的白净水嫩,张昊天仗着醉意冲进浴室对他上下其手。他尖叫反抗,吵醒姑父午睡。张郡骂骂咧咧地拎鸡崽子一样将他摔到客厅,同着全家的面抽打。
擀面棍带着千钧之力落下,他不着寸缕四处逃窜,惊惧、恐慌、哀嚎、求饶、无能为力……
冷眼、戏谑、怒火中烧,三人三色,每个眼神都刺的他如堕冰窟。
孟长宴将叶仃平放在床上,拉来最厚的被子将人裹的严严实实。
叶仃状态很不好,几乎昏迷,身子蜷缩一团,全身战栗,口中断续溢出呜咽声。
孟长宴心中焦急手足无措,只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学着幼时生病母亲照顾自己的样子。他侧坐床边,提起叶仃上半身,倾身靠近、抱个满怀。
一手轻抚叶仃脑后软发,一手轻拍脊背,柔声哄着:“无妨,我在!”
短短四字不厌其烦的重复了数遍,掌心拍的发麻,暮色渐远,明月当空。
孟长宴感到怀中如同擂鼓的心跳终于慢下来,叶仃紧紧环胸的手臂无力滑下,孟长宴拾起裹紧被中。
他将叶仃放平,抬起头放在自己大腿上。一手轻摁紧蹙眉心,一手虚空一抓,桌上纸巾飞至指中,两指捏着纸巾轻轻蘸去叶仃额前细汗,自言自语:“若不是受了天大的冤屈,断不能这般痛苦。”
纸巾被汗水洇湿,孟长宴撤手丢掉。手掌刚离开额头,就被捉住手腕。
“你别走!”声音带着哭腔,睁眼的瞬间,晶莹泪珠从眼尾滚落,消失在发间。
孟长宴轻叹口气,将手中纸团丢在脚下,拉过浴巾擦拭叶仃还在滴水的短发。“抱歉,怪我礼数不周。”
自爷爷生病,叶仃久未感受过关怀。缺爱的孩子最怕温暖,泪水带走了他的心防。叶仃像是找到靠山一样,一股脑地诉说委屈:“表哥想占我便宜,我反抗,姑父打我,姑姑骂我小贱货装清纯……”说着又一行清泪落下。
孟长宴握住叶仃的手。他微微一怔,这手竟比自己的还要寒凉。他心头不由得泛起酸楚:“子辱汝,固非也。”
“都说了我听不懂!”
孟长宴忘了这茬儿,轻笑一声:“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负你了。”
沉默须臾,叶仃埋首低低嗯了一声,躲进被子里偷偷摁着起伏的胸膛。
炉火正旺,他又裹着最厚的被子,小脸蒸的红扑扑的。叶仃侧头贴在孟长宴大腿上,贪图一时凉爽,满足喟叹:“你可真是个大冰块。”
没有等到回应,他看过去。孟长宴闭着眼睛勾了勾嘴角。
叶仃少年心性,疑惑问道:“鬼也要睡觉么?”
孟长宴答:“睡觉无益于修行,只是偷懒。”
叶仃问:“那你闭眼睛干嘛?”
孟长宴答:“我睁了几百年了,偶尔也喜欢闭一闭。”
叶仃咂摸着,这句话似乎带着点哀怨。他开玩笑说:“怎么睁了几百年?你死不瞑目?”
孟长宴:……
温馨氛围霎时降到冰点,叶仃这个始作俑者只得尴尬笑笑,捏着孟长宴衣角拽了拽。
“嗯”孟长宴抿唇,还是回答了。
叶仃不愿纠结两人痛苦往事,他始终觉得好不容易逃离魔窟了,就得努力向前奔。
“明天我去找工作吧。”
“你一没文化二没专长,无非做些力气活计,只能混个温饱,全无前程。”孟长宴看向窗外,幽幽开口。
话虽难听,但句句属实。叶仃不见恼意,直起身说:“你有什么好点子?”
“张诚和村长说村中无集市,村民吃饭采买不便。你又说村中老人多,且财力尚可。”孟长宴回眸。
叶仃被子滑落至肩头,露出一小片白花花锁骨。
孟长宴忽然向后退了一小步,却又向被什么吸引似的,双手攥拳又松开。“你不妨建起集市,再为老人家解决餐食问题。定能小赚一笔。”
叶仃对做生意一窍不通,只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反正给谁打工不是打呀,给自己打工还少受气呢!他来了兴趣,便问道:“好,那我先干什么?”
“先选位置,建铺面。再打通关系,上至村长,下至小贩。之后根据规模,招兵买马。最后调查孤寡老人,统计需要送餐人数,设计费用。”孟长宴已摸清叶仃秉性。这孩子心思通透,但是缺乏点拨。
他细数章程,一一点出要点和问题,教的仔细。叶仃频频点头,听的认真。
“呼噜”一声,叶仃揉揉肚子尴尬一笑,“还是早上吃的饭,好饿的。你帮我拿衣服吧。”
孟长宴手握虚空,衣柜中的衣物就自动飞到叶仃面前。
“哇!法术!”叶仃见了新鲜事激动地惊呼。凑上前摇晃着他的胳膊,吵着要他再来一个。
孟长宴见他这副小孩子撒娇样子,颇觉无奈,又指尖微动,召来了拖鞋和干毛巾。
叶仃湿发上顶着毛巾,蹲在火炉旁烤鸡蛋和豆包。
村长送的豆□□薄馅大,叶仃就着热乎一口咬下去,香甜豆沙入口,他满足地弯起眉眼。
孟长宴侧目看着,活脱脱一个馋嘴小猫。
叶仃转身塞给孟长宴一个,笑嘻嘻地说:“热乎的,也能暖暖你。”
孟长宴脱口而出:“没用的,只有你才能暖到我。”
“啊?”叶仃瞪着大眼睛看过来。他有些踟蹰,扣着鸡蛋皮问:“只有我?”说完目光又四下躲闪。
“嗯”孟长宴不懂他为何突然扭捏起来,实事求是地回答道。
炉火中突然爆出火星,叶仃后撤一步,揉了揉眼睛。微微翘起的唇角突然僵住,“刚才你说眼睛闭不上是死不瞑目?”
孟长宴说:“是”
叶仃惊恐望向屋内的黑白遗照:“可我爷爷死的时候就睁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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