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拾捌

炀尘是真觉得留在无垠河畔洗洗刷刷没啥问题,他自己对师门本就没有归属感,也没有发自内心地认同过修仙修心为苍生谋福祉的观念——师兄谆谆教导,他当然洗耳恭听,并划重点记笔记。

不过他自己心里,对什么苍生大义、善恶是非都只有个模糊的概念,入道后第一次随师兄下山除妖,被一群凡人围着感谢,他只觉得厌烦,若非师兄在身旁,他绝对得一剑挥过去。

毕竟仙界所谓的苍生,是那些凡夫俗子,换句话说也就是人类。

灵兽灵植,从不包括在内。

但师兄是仙界那一套大义法则的坚定维护者,而炀尘是师兄的坚定拥护者。

哪怕法则中的细节尚有有争议,也不是他和师兄的争议。

如果师兄心系宗门归心似箭,炀尘自然也没有安然摆烂的理由。

“河伯前辈,这是我今天擦好的石子,您看干净吗?”

“河伯前辈,这是今天洗好的雾气,您看干净吗?”

“河伯前辈,请问我和师兄可以走了吗?”

“河伯前辈,不要忘记给我们一块黑鎏石。”

与师兄划分负责河段,分工合作。

炀尘每每见师兄远去到雾色深处,就一块接一块地往河里扔石头,每扔一块就问一句。

有时候河伯从水里冒出来,他一块石头就砸到了人家的秃顶上;有时候河伯躲水底不出来,他就一直扔一直扔,扔到师兄远远地问他在干什么,才悻悻收手。

有时候自然就又被河伯劈头盖脸地泼一身的水,好在他事先便运功做了准备,被淋湿也勉强能撑住让自己不着凉。

但师兄看见,又得拎着他耳朵对他进行一通爱的教育。

“我们要尊敬前辈是不是?”

“是……”

“而且也是我们有求于前辈在先是不是?”

“唔,是。”

“那就别老是叨扰前辈了。”

“我只是想向前辈汇报我们的干活成果,怕前辈听不见,多喊一喊他。”

嗯,多拿石头砸一砸他。

师兄带着他,向那平静的没有冒出河伯的河面道歉行礼:“晚辈管教师弟不严,还请前辈恕罪。”

听师兄那么说,炀尘也只得应和:“以后我会更礼貌地汇报的。”

而后,炀尘被从河面跳出来的水球砸了个正着,又成了只落水小狗。

看得出来,河伯前辈并不信任他。

师兄无奈,又只得抬手帮他烘头发,颔首再次致歉道:“前辈莫恼,晚辈一定对我这小师弟严加管教。”

而后,师兄也被从头到脚淋了个透心凉。

河伯前辈,脾气真的很不好。

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没有日月镜计数,炀尘浑浑噩噩地过,停止了对河伯每日的例行打扰,干一会儿活就发一会儿呆,师兄喊他他才又醒一醒神。

“师兄,我好像一直长不高。”夜里,他们就睡在离河岸较远的空地上,身侧点了篝火驱赶河水散发出的寒气。

炀尘往师兄怀里钻了钻,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你那是还没到年纪。”师兄闭着眼,任由他在怀里咕蛹,落雪一般的睫毛在火光里轻颤,炀尘停止了咕蛹,不由得屏住呼吸,生怕呵起融化了那白雪。

觉察到他没说话,师兄轻轻问了声:“睡着了?”

“没。”炀尘闷闷地答,心跳有点厉害,他想方设法地找话题,“师兄想回宗门了么?”

师兄却没立即回答,笑了声半睁开眼:“谈不上想不想的。”

“对不起,师兄。”炀尘小小声道。

师兄呼噜呼噜炀尘被烘干理顺并未束起的长发:“都说跟你没关系,傻小子。”

师兄肯定是想回去的,想到都说梦话。

梦里喊的是师尊,紧跟着一句句的争辩:“弟子无错,何来认错?”

梦里的师尊,也在为难师兄。

分明师兄是他第一个弟子,辅佐他打理宗门结交别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的说冤枉就冤枉,说惩罚就惩罚?

炀尘想着自己不过也只和师兄相处了百来年的时光,就已经为师兄的品行魅力所折服,师尊不说折服也好歹多一分相信。

就是因为师兄不是正统修仙世家出身,便被这般排挤陷害么?

好复杂,炀尘感觉自己的脑袋比发烧的时候都难受,这已经超出了他能思考理解的正常范围。

师兄说了新的梦话,估计又被困在新的梦境里。

“师尊,您又何需这般作践我?”

炀尘本在小心地拍拍师兄脊背,试图给予睡梦中的师兄一些安全感——他永远站在师兄这边,师兄不要怕师尊的责难。

但师兄这句疑问,似带哭腔,炀尘忙忙地抬眼,黯淡火光里,师兄的眼角晶莹湿润。

这是……梦见什么了?

炀尘心有些慌,出于对师兄的关心,也是出于近期心里涌现出的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师兄。”炀尘哑哑地唤道。

但师兄听不见,他睡得沉,一遍遍喊着师尊,先是不甘心的低声呼喊,抓着炀尘肩膀的手捏紧。

疼,“师兄,我疼……”感觉肩膀的骨头都快碎掉了。

搂住师兄胳膊也随即一松,炀尘神思涣散,恍恍惚没维持住人形,“嘭”地一下变回了他近一丈长的硕大狼形。

稍一蜷缩身体,就把师兄拥进了小腹。

炀尘让自己团成一个圈,这样就可以贴近怀里师兄的脸。

动静有点大,终于把陷入噩梦中的师兄唤醒。

他抬手摸了摸炀尘侧脸的绒毛:“阿炀?”

炀尘舔舔师兄手心,其实更想舔脸:“师兄,你做噩梦了。”

“好像是。”师兄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你以前都没怎么做过噩梦的。”炀尘恹恹道,他可是跟师兄在一个洞府里住了百来年。

“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师兄撑坐起来,背脊挺直都不往他身上靠,“无垠河水有扰乱情绪的作用,估计是被影响到了。”

“你还好吧?”

“我挺好。”炀尘瓮声瓮气道,“本来还以为河伯是吓唬我们的,没想到那水真这么邪乎。”

“你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师兄悠悠叹道,“也正因如此,被无垠河水淋了那么多遍,还没有中招。”

其实应该是中招了。

炀尘看着被他圈住的师兄端端跪坐,素衣白裳晕染月色,浅金眼眸摇曳火光。

他一如既往为靠近师兄而心跳雀跃至平和舒适,但也不似以往那般生出些许额外的惶恐与怅惘。

有什么东西从他心脏破土而出,扎根生长枝桠时令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隐隐抽痛。

他那时尚不明了,也没时间仔细探究,只全心意地关注着师兄的动向:“往事有关于师尊?是师尊以前对你不好么?”

直愣愣的发问,属于是多年以后炀尘再回想都要抽自己几个大耳刮子的童言无忌。

师兄似被问住,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答:“也不是,是我自己不好。”

“师兄不会有不好的地方!”炀尘义愤填膺,气得毛都发抖。

师兄上手撸了把他立起来的耳朵,岔开话题道:“睡吧,天亮了又得干活。”

“你要这个样子继续睡么?”

炀尘让耳朵塌下来一些,好让师兄摸着手感更好:“也可以变回人形……”

他犹犹豫豫,没说师兄做噩梦差点捏碎他肩膀的事儿,只道:“但我还是想这样睡觉,师兄你挨我近一些,我可以给你挡风。”

其实是想着师兄再做噩梦,他可以完全地将师兄搂在怀里安慰。

“是只成年狼了。”借着月光,师兄打量了他这一丈长的身段和绸缎一样光滑的皮毛,颇为欣慰道。

炀尘郁郁:“可我人形还是长不高。”

“别着急,日子那么长呢,你又不用跟谁比。”师兄道。

“嗷呜。”炀尘委屈地哼哼,“师兄,你睡下吧,我挡风可严实了。”

“我自个儿的原形也不比你差。”师兄跟他比较了起来。

“我还没看过你原形呢。”炀尘一下子来劲儿了。

但师兄只管撩不给变,马上打了个哈欠躺下:“睡吧,我都又困了。”

炀尘悻悻地挨着师兄放自己的狼脑袋:“师兄就会逗小孩玩儿!”

师兄眼睛闭上,嘴角还勾起小小的弧度:“就是逗你这小孩儿。”

炀尘是个童言无忌的小孩儿,想不明白很多事情。

但他不算傻,睡觉的时候留了个心眼。

自师兄做噩梦被他打断叫醒的那一晚过后,他就没再见师兄真正入睡过。

在那么多师兄枯坐到天明的夜里,炀尘总想“醒”过来问师兄,问问到底是怎样的噩梦。

可他又知道自己问不出结果。

第一次问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那么之后问成千上百遍都没有用。

师兄总有用不完的转移话题糊弄小孩的技巧。

炀尘不往河里丢石子,但他会趁师兄忙碌分不出神时,坐在河畔一遍又一遍地跟水底的河伯重复他和师兄日常的琐事,并且不厌其烦地向河伯提出要回去的请求。

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师兄一定有所谓。

至少师兄那么在意师尊,连做噩梦都是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师尊,没一句提到炀尘。

炀尘都不知是该庆幸自己不曾参与到师兄噩梦的往事,还是该为师兄对师尊的在意黯然神伤。

也许是被河伯浇过太多次水,炀尘陷入了以往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的情绪怪圈。

他好像……有些嫉妒师尊了。

毕竟师兄陪伴师尊的日子,比陪伴他的要多得多。

师兄几乎是一出生就跟着师尊开始修行,而炀尘遇到师兄时,师兄已经当了师尊三百多年的徒弟。

“这种情绪不对,河伯前辈,不要再泼我水了。”炀尘似是魔怔一般,向那平静的河面喃喃,“师尊是师兄的师尊,我是师兄的师弟,没什么好比较的。”

忽然,河面悄无声息地旋出激流漩涡,那如枯木的干瘦老人在漩涡中央盘腿而坐,目光如鹰般锐利:“如果你和你师尊同时掉入我这无垠河里,那就有的比较了。”

“你要不猜猜,你师兄会选择救谁?”

经典问题,河伯前辈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大约是一种报复吧。

炀尘:这肯定是一种报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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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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