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八章 邂逅。第四节 甘州安居

她的语调不高,却带着一种洞彻世情、直指人心的穿透力:“商道西来,贯通东西,贵在 ‘尔特格夫’ (粟特语:rtγw,诚信为本)。此等粗陋伎俩,欺瞒一时或许侥幸,焉能欺天欺法?甘州律令昭昭,河西杜节帅亦锐意廓清商途,整饬不法。君当真欲因这区区数十亩田土的贪念,玷辱粟特商贾百年不易的清誉,自蹈大唐严刑峻法之罗网?”

康拂毗延越听脸色越是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后背瞬间湿透。眼前这位看似纤弱的 “顾娘子”,不仅能说粟特语,更对粟特商业历史和契约规矩了如指掌,每一句话都像冰冷的尖刀,狠狠戳在他最脆弱的软肋上。他深知对方所言句句属实,更惊骇于其言语背后透露出的深厚学识背景。他恶狠狠地瞪了仆从一眼,一把夺回那张烫手的伪契,连句场面话都顾不得撂下,便如丧家之犬般挤出人群,带着仆从狼狈不堪地逃离了工地。

匠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哄笑和叫好声。王木匠朝着康拂毗延消失的方向,用力啐了一口:“呸!黑心烂肺的粟特胡子!”

重建工程过半,新宅骨架初成。一日,林惊风为购置一批特殊榫卯构件,前往甘州西市最有名的 “鲁班坊”。坊内热火朝天,聚集着各族匠人。却见几名身着低级军官服色的士卒,簇拥着一个身着浅绯官袍、面色倨傲的中年文官(观察使幕府判官),正在勒逼坊主立刻打造一批奢华的宴会屏风构件,限期苛刻,不容商议。坊主苦苦哀求,言及工期紧张,恐误了观察使杜亚府邸所需更要紧的军械修缮。

眼看争执将起,林惊风上前,对那判官从容一揖:“判官息怒。军国重器,自当优先。然屏风宴乐,亦关杜帅体面。在下有一法,或可两全。” 他指着地上堆放的木料,“这批鸡翅木纹理华丽坚实,稍作变通,辅以巧妙的榫卯斗接,” 他随手在地上画出几个令老木匠眼睛一亮的精巧结构图,“工期可省三成,且更显别致。既不误军械,亦堪为杜帅宴饮增辉。” 他气度沉凝,言语切中要害,更兼所献方案确实高明可行。那判官审视林惊风片刻,又看了看地上清晰的草图,脸上倨傲稍敛,冷哼一声:“哼,还算有点见识。就这么办吧!若再延误,仔细尔等皮肉!” 说罢拂袖而去。

坊主如蒙大赦,对林惊风千恩万谢。林惊风淡然摆手,仿佛只是举手之劳。他没注意到,在鲁班坊二楼临窗处,一位面容清癯、眉宇间凝结着忧思与才华的青年文士,全程目睹了这一幕。此人正是因诗才初显而游历河西、暂寓于观察使杜亚幕府的李益。他看着林惊风从容化解纠纷,眼中闪过一丝异彩与沉思。

不久后,杜亚府邸举办春日宴饮,邀请本地名流及幕中文士。李益在席间,亲见幕府判官借杜亚名义铺张奢靡、役使工匠如牛马的做派,听着周围幕僚的阿谀奉承,内心郁郁。席间丝竹喧嚣,他却感到窒息。借故离席,漫步至府邸花园僻静处,却见月光下,林惊风正与一名负责宴席酒水的小吏低声交谈。那小吏愁眉苦脸,言及自家老母卧病,急需钱抓药,却被管事克扣了工钱。

“…… 此乃应急之资,先拿去。” 林惊风声音温和,将一小块碎银塞入小吏手中,“莫声张,治病要紧。” 月色勾勒出林惊风平静的侧脸和那小吏颤抖着、几乎要跪下的身影。

林惊风之所以出现在杜府花园,实则与裴家田宅的一道隐性关卡相关。午后他从甘州户曹司取来盖印的田籍文书,按河西道旧例,此类涉及永业田归属的重要文牒需抄送观察使衙门备案。恰逢杜亚以 “河西观察使” 身份暂驻甘州巡查营田事务,幕府正在核办新收归民田的勘界细则。他本想将文书递交观察使府判官,却因当日杜府举办春日宴,门吏让他在花园偏厅等候。此刻他避开前堂丝竹,正就着月光核对文书上 “永业田距官渠三十步” 的旧规是否与新颁《营田令》抵触,却见那小吏蹲在太湖石旁暗自抹泪,才引出了这番解囊相助的插曲。

李益藏在树影后,心头震动。方才席间目睹的骄奢与此刻暗处的善举,形成了刺目的对比。他不禁低声吟哦:“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这句低吟,虽轻如叹息,却如冰锥凿破了这片富贵园林刻意营造的宁静。林惊风蓦然抬头,目光穿透婆娑树影,精准地锁定了藏身其后的清癯身影 —— 那身略显陈旧的青色文士袍服,与宴席上满堂的锦绣华服格格不入。

李益避无可避,只得硬着头皮从阴影中走出。月色落在他略显苍白却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几分尴尬,几分尚未平息的激愤,还有一种被撞破私密心绪的窘迫。他对着林惊风,以及那位攥紧碎银、惊魂未定的小吏,深深一揖:“在下李益,字君虞,暂游河西,于杜观察使幕中忝为书记。方才…… 一时感怀,唐突出声,惊扰二位,万望海涵。” 声音清朗,带着读书人特有的韵律,却难掩其中的局促与一丝倔强。

林惊风眼底的锐利瞬间敛去,化为温煦的湖面。他拱手还礼,动作沉稳如山,言语平和:“原来是李书记。诗者,志之所之也。感于中而形于言,吐心中块垒,针砭时弊,何‘惊扰’之有?” 他目光扫过李益紧抿的嘴角和眉宇间尚未消散的郁结,了然于心,“书记方才所咏,字字千钧,道尽人间冷暖。如今这甘州城内城外,朱门之内笙歌彻夜者,与扶杖望烽烟、田垄盼甘霖者,岂非同处一天之下?能闻此诗,林某倒觉幸甚。”

这番话,既未指责李益偷听,更无丝毫谄媚府邸主人之意,反而直接点破了李益心中那难以言说的愤懑与无力感。李益心头猛地一热,仿佛冰封的心湖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激荡起汹涌的涟漪。他怔怔看着眼前这位气度非凡的青衣侠士,那份从容坦荡,那份对疾苦的洞悉与平静的担当,与席间那些谈笑风生却满口阿谀的幕僚判若云泥。

“林兄……” 李益喉头微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那刚刚得了接济的小吏早已感激涕零地溜走了,月光下只剩两人相对。

林惊风微微侧身,指向远处杜府灯火辉煌、丝竹盈耳的正厅方向,又缓缓指向更远处城墙之外那一片沉浸在夜色与贫瘠中的闾阎:“书记身在幕府,耳中所闻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壮美诗篇,抑或是‘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悲凉之叹?眼中所睹,是这府中琼筵金樽,还是城外士卒病羸、田家无隔夜之粮?”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叩在李益心上,“林某乃江湖漂泊之人,近日只因一位蒙冤得雪、力图重建家园的故人之女暂居甘州,方知此地光鲜之下,疮痍处处。杜帅欲筑城防、修军械,本是固边安民之策,然役使民夫工匠过苛,征调无度,如牛负轭,喘息不得。豪右侵夺田产,奸商伪契诈欺,皆如附骨之疽。此情此景,”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李益,“杜工部诗中‘冻死骨’,岂是虚言?然这冻饿之骨,或许正是书记笔下‘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士卒之父兄!”

李益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林惊风所言,句句切中他胸中郁积的块垒。他作为游历文人,身处权力边缘,却又是距离真相最近的观察者。幕府判官的奢侈、幕僚的钻营、军吏的层层盘剥、百姓日益艰难的喘息…… 这一切都如沉重的铅块压在他心头,化作笔下那些沉郁顿挫、意境苍凉的边塞诗句。此刻被林惊风如此清晰、具体地点破,那份沉痛感瞬间有了血肉。

“林兄…… 竟知我诗?” 李益声音微颤,带着难以置信的震动。他那 “一夜征人尽望乡” 的句子,只在少数知己间流传,尚未广布。

林惊风微微一笑,带着一丝了然:“书记诗名,纵在草泽,亦有耳闻。‘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此等字句,若非真见过边庭寒月照铁衣,若非真听过戍卒夜半的泣血乡音,如何写得?” 他顿了顿,语气郑重,“诗者,心声也。书记既能写征人之泪,必也见甘州之疮。林某所助裴氏女,其父乃含冤而殁的忠良,如今她重建家园,仅求一方田宅存身,尚屡遭豺犬觊觎。这甘州,这河西,需有人记下这真实的悲声 —— 不仅是大军的旌旗猎猎,不仅是使君的玉盘珍馐,更是这千万寻常百姓、戍边士卒在夹缝中求生的艰难与坚韧!”

“记下这真实的悲声……” 李益喃喃重复,月光下,他眼中的迷茫与激愤渐渐沉淀为一种深沉的悲悯和愈发清晰的决心。林惊风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被幕府公文和宴席笙歌禁锢的视野。他看到的不仅是杜府的雕梁画栋,更是无数裴素弦在废墟上挣扎的身影,是那个因母亲病重而绝望的小吏,是沙碛边缘贫瘠田亩上薅着稀疏麦苗的老农!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似有火焰燃烧,是对现实的愤怒,更是对自身责任的觉醒:“林兄金玉良言,如醍醐灌顶!益虽位卑,笔尚能动!这河西百态,这生民疾苦,这忠良蒙冤、孤女持家的坚贞,这豪强宵小的贪婪…… 俱当入我诗稿!纵不能立竿见影,也要为这浑浊世间,留下几声真的呼喊!” 他语速急促,胸膛起伏,那份属于诗人的赤诚与热血在月光下灼灼生辉。

林惊风眼中流露出由衷的赞许与欣慰。他从怀中取出一个薄薄的小布包,并非金银,而是一卷用粗麻布细心包裹的手抄诗集,纸页泛黄,边缘已磨损。他双手奉予李益:“李书记,此乃在下偶然所得,抄录了前贤杜工部流离陇右时所咏部分篇章。其中‘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之句,与书记方才所感,异代同悲。愿此卷,能为书记灯下添一缕薪火,知千古仁人之心,未曾断绝。”

李益双手微颤地接过,指尖拂过粗粝的布面,仿佛触碰到了沉甸甸的历史与道义。他展开一角,借着月光辨认那熟悉又震撼的笔迹,正是忧国忧民的杜甫诗篇!那份跨越时空的共鸣,让他几乎落下泪来。

“杜工部!” 李益的声音哽咽了,他紧紧攥住诗集,仿佛握住了黑暗中不灭的炬火,“林兄厚赠,重于千金!此心此志,益…… 铭感五内!” 他对着林惊风,郑重地、深深一揖到底,月光将他清瘦的身影拉得很长,那弯下的腰背,却挺立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林惊风扶起他,目光投向远处城墙的轮廓,声音沉稳:“书记言重。前路漫漫,道阻且长。裴家重建之事,亦是这甘州世态一隅。若他日书记有暇,或可亲临城南安仁坊一观。眼见为实,诗笔方能有根。”

“必当拜访!” 李益目光灼灼,应诺铿锵。他看了一眼灯火阑珊、宴乐未歇的观察使府邸深处,又望向林惊风,仿佛在污浊的泥沼中,终于抓住了一根坚韧的藤蔓,“今夜得遇林兄,实乃益之幸!这杜府酒宴,不去也罢!” 月色清辉,洒在两人并肩而立的身上,一个青衫磊落,一个文袍萧索,却在花园的幽暗角落里,无声地结下了一份关乎良知与笔墨的盟约。远处宴席的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此间寂静中那份心照的理解与沉重的期许。河西的夜风,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大历十四年八月,甘州安仁坊裴宅。裴素弦将最后一块刻着 “裴记木坊” 的牌匾挂上门楣时,指尖冰凉而颤抖。亡父留下的几间倾颓旧屋,终于在林惊风与顾影怜的扶持下,变作了一处初具规模的木器工坊。院中新刨的松木清香混着河西干燥的风,拂过她依旧稚嫩却已刻上风霜的脸庞。

“素弦,账目清点无误!” 顾影怜从屋内探出头,鼻尖沾着一点墨迹,手里扬着一卷账簿。她穿着改良过的窄袖胡服,行动利落,唯有偶尔望向院中老松时恍惚的眼神,泄露着不属于这个时空的灵魂。复旦大学中文系研究生的素养,让她在这个重建过程中成了裴素弦最强大的 “账房先生” 和 “法务顾问”,那些康拂毗延们试图用来难倒孤女的复杂契约陷阱,在她眼中漏洞百出。

林惊风立于廊下,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气度却澄澈如甘州秋日的晴空。他并未直接插手具体事务,却在每一个紧要关头,以其入世的通达与洞察,点醒迷津。裴素弦最初面对豪强威吓时的恐惧,在顾影怜以未来知识分析利弊、剖解人心的帮助下,在林惊风 “心正则气壮,气壮则邪辟自远” 的淡然点化中,渐渐沉淀为一种内在的坚韧。

大历十四年仲秋,城南酒肆。李益成了裴宅的常客。最初是受林惊风之邀,来品鉴顾影怜 “家传” 的奇异茶点,很快便被这奇特的组合吸引。他惊叹于顾影怜对时局、历史乃至诗词那种超越当下、尖锐又悲悯的洞见。一次微醺,顾影怜看着窗外劳作的民夫,脱口轻吟王之涣的《凉州词》:“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李益手中的酒杯 “嗒” 一声轻响,琥珀色的酒液微漾。他抬头看向顾影怜,眼中满是欣赏:“顾娘子此句,道尽河西苦寒,妙哉!”

顾影怜含笑执礼:“不过是前人佳作,随口吟诵罢了。”

大历十四年冬,裴记木坊。一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甘州。裴素弦裹着厚厚的羊皮袄,站在作坊门口,有条不紊地指挥着雇工将最后一批赶制的军用箭杆装车。风雪中,她的声音清脆而稳定,昔日的惊惶早已被沉稳取代。康拂毗延联合张屠户的恶意压价、截断木料供应,都被她和顾影怜以精准的市场预判和灵活的交易策略一一化解。当她独自前往河西观察使府衙,不卑不亢地呈上新式拒马设计图并成功签下大额订单时,连杜亚都对这个寡言却目光沉静的少女刮目相看。

林惊风看着风雪中裴素弦挺直的脊背,对身侧的顾影怜温言道:“此间事了,素弦已能独当风雨。长安之行,该提上日程了。”

顾影怜望着作坊内通明的灯火,听着裴素弦清晰的指令,心中既欣慰又涌起浓浓不舍。她用力点头:“嗯!等开春河开,我们就走。” 她握紧了袖中那份早已整理好的、关于长安未来数年关键事件的秘密备忘录 —— 那是她为林惊风准备的 “通关锦囊”。

大历十五年二月,甘州城外十里长亭。晨光熹微,冻土初融,驿道旁残雪斑驳。一辆简朴的青篷马车停在长亭边。裴素弦眼眶微红,紧紧抱着顾影怜,声音哽咽:“法师、师姑…… 此去长安,务必珍重!”

“傻丫头,把家业守好,把日子过好!” 顾影怜强忍泪水,拍了拍裴素弦的背,又拿出一个厚厚的小册子塞到她手里,“这里面是我能想到的生意点子、防骗提醒、灾害应对…… 还有…… 嗯,一些‘预言’,慎重使用!” 最后一句话,她压低了声音。

林惊风则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包递给裴素弦,里面是他多年积累的药方和一些散碎金饼。“心灯已明,路自在前方。遇事不决,可问本心,亦可问李书记。” 他目光温和而笃定,带着长辈的期许。

马蹄声由远及近。李益策马疾驰而来,翻身下马,气息微促。他显然刚从繁忙的幕府公务中抽身。

“林兄!顾娘子!” 李益抱拳,目光扫过马车行囊,最后落在神情平和的林惊风身上。数月交往,李益深知这位看似山野隐逸的道者,胸中丘壑、人情练达远超常人。而顾影怜那偶尔惊世骇俗的言论和对未来的诡异预见,更让他心中疑窦丛生之余,生出一种奇特的信赖与共鸣。他们的离去,让李益感到甘州陡然空寂了许多。

“李书记公务缠身,何必相送至此。” 林惊风拱手还礼。

李益摇头,眉宇间有挥之不去的郁色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惊风兄与顾娘子乃益之益友,此一别,不知何日再闻清音高论,岂能不送?”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一卷新誊抄的诗稿,双手奉给林惊风,“此乃益近日所作,多为感甘州人事,录河西风物…… 亦有心中块垒。烦请惊风兄指点,若未来有暇,寄予长安。”

诗稿首页,赫然是那首《夜上受降城闻笛》的定稿。林惊风郑重接过,收入怀中:“李书记诗心忧悯,笔力千钧,必有回响于后世。长安路远,各自珍重。”

顾影怜看着李益清俊却难掩孤峭的侧脸,心中百味杂陈。她上前一步,眼眸晶亮,低声道:“李参军,长安人事复杂,行事当谨慎。若遇困厄,不妨想想河西的风沙与裴家木坊的斧凿声 —— 那是比朝堂更真实的天地。” 她语气平和,带着深意。

李益心中一动,郑重颔首:“铭记于心。”

林惊风对李益复杂难言的神色了然于心,他平静地迎上李益探究的目光,眼中是洞察一切的悲悯与无声的安抚。他不再多言,只深深一揖,转身登车。

车声辚辚,碾过湿冷的驿道,缓缓向东。

李益雕塑般立在长亭畔,手中紧攥着马鞭,指节泛白。风雪似乎又起,寒意彻骨。他望着渐行渐远的青篷车,直到它化作天地苍茫间的一个墨点。身后传来裴素弦担忧的轻唤:“李参军?” 李益猛地回神,风雪灌入衣领,他才惊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河西旷野的风掠过,送来远处军营隐约的号角。李益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目光投向灰蒙蒙的东方天际 —— 长安,那权力与**的漩涡中心,于他,于那两位谜一般的故人,又将意味着什么?

马车内,顾影怜靠坐在窗边,低声问闭目养神的林惊风:“我是不是…… 又说错话了?” 林惊风睁开眼,眸中映着窗外流动的荒原:“言出如风,自有其迹。于他,或是早遇的警醒,亦是宿命必经之痛。无妨。” 他语调安然,仿佛早已看见时光长河奔涌的方向。

顾影怜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透过车窗,望向远方渐渐模糊的天际线。她的心中,既有对裴素弦的不舍,也有对长安的无限憧憬。

“逸云,多亏有你同行,陪我走这长安路。” 她轻声说道,语含感激。

林惊风唇角微扬,眼底却掠过一丝沉郁的暗影:“长安…… 曾是我少年意气风发之地,亦是余生铭刻血泪之所。安史烽烟骤起,九重宫阙焚为焦土,盛世繁华碾作劫灰,至亲骨肉流散无踪。如今再见这升平气象,不过是断壁残垣上覆了新妆,旧年啼血之声,午夜梦回时尤在耳畔。” 他顿了顿,声音沉静下来,“然长安终究是日月所钟、王气所聚之地,纵历百劫千难,其底蕴风华,仍值得一探究竟。”

“嗯,” 顾影怜微微颔首,眼中浮动憧憬的光,“那是大唐的心脏。我想亲见朱雀大街是否真有百丈之阔,想立于大雁塔顶俯瞰这座煌煌帝京,想寻觅太白醉卧的酒垆,子美困居的逆旅……” 她眸中忽地闪过一丝狡黠,“更想看看长安的‘江湖’,是否真有传说中飞檐走壁的侠士,路见不平的豪杰。”

林惊风淡然一笑,拂去衣袖沾染的微尘:“长安自是气象万千,然侠气豪情,根植于心,非必显于高檐广厦之间。也罢,红尘万丈亦是修行道场,便陪你走这一遭。”

马车继续前行,车辙深深,印入初融的冻土,一路向东,延伸向那座即将迎来新旧帝王更替、暗流汹涌的帝都长安。河西的朔风盘旋不去,似在为远行客送别,裹挟着几分不舍,也暗藏着对前路的探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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