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月艰苦卓绝的奋斗,济水故道终被疏通拓宽。当最后一块巨石被移开,积蓄已久的清冽济水,如同挣脱囚笼的玉龙,欢快地涌入久违的河床,发出震天的轰鸣,迤逦东行,穿过菏泽,汇入大野泽,最终直奔渤海而去。沿途,淤积的沼泽逐渐干涸,露出肥沃的泥土。两岸百姓欢呼雀跃,称颂禹功。有莘氏首领莘仲感慨道:“司空之法,顺水之性,合民之心,真乃天授也!”禹亦对伯益叹道:“水有水性,犹人有人心。强堵逆性,必生灾祸;顺势疏导,方得安澜。济水至清,独行不染,此等坚韧,实为我辈楷模!”济水后被尊为“四渎”之一。
舜摄政十年,禹治水第八载,夏。
济水功成,师未解甲,仅作短暂休整,便即刻北上,直指黄河下游另一条生命线——漯水。与济水的独立清高不同,漯水是黄河自然分出的叉流,性情更为暴烈直接,承担着分泄黄河主河道洪峰的巨大压力。
此时已入盛夏,天气闷热难当,乌云常聚天际。平水土之师抵达漯水与黄河分流处时,但见河口泥沙淤积如山,河道狭窄如颈,显然已难堪重负。禹深知夏汛主峰转瞬即至,时间紧迫,在动工之前,必须尽快完成精确测绘,以定疏浚方案。
整个营地如同精密的器械般运转起来。禹亲自率领核心团队,负责最紧要也最危险的主河道测绘。羲青负责定位与校准;皋陶从旁记录数据并审视工程的法度与可行性;岳盾则精选锐士随行护卫,并指挥辅助人员。
砺指挥着石牛、木鹞、土根、黑石等一批擅长工程与力气的成员,在计划线路上清理障碍、开辟临时道路,并为后续施工预备石料、木料。工地上,号子声与敲击声此起彼伏。石牛沉默地挥舞巨锤,敲碎挡路的岩石;木鹞则评估着地形,设计着未来堤坝的雏形;土根和黑石合力搬运着木材,黑石依旧嘴不闲着:“土根,再挺把劲!咱这膀子力气,得等伯益他们勘好河道、定好工法,才好真使上劲儿修堤哩!”土根腾出一只手抹了把汗,憨厚地咧嘴笑:“俺家婶子正托人给俺寻亲事哩 —— 等这漯水治平了,俺也能踏实盖间屋,不耽误娶媳妇!”
不苟言笑的岳盾沉稳地巡视着安全,哑巴跟在他身侧,那双锐利的眼睛总能提前发现松动的石块或潜在的险情,及时扯扯岳盾的衣角发出无声警报。
与此同时,伯益与凤鸟则沿漯水沿岸开展另一项重要工作——调查生态资源、物产分布以及动物迁徙路径,为未来水患平息后的农耕定居、恢复生机做准备。他们的路线与禹的测绘队时而并行,时而交错。
晨雾散尽时,漯水漫过青石滩,芦苇穗子坠着露。伯益俯身检查土壤的湿度和成分;凤鸟则敏锐地观察着岸边植被和鸟兽踪迹,在骨片上刻画符号记录。几只水鸟掠过,伯益凝神倾听它们的鸣叫,转头对凤鸟说:“上游有一片浅滩,鱼虾丰富,附近的鸟儿说,那里土质也肥,将来或可垦为良田。”
凤鸟挽起麻布衣摆,利落地在岸边做了标记,腕上赭石串子叮咚撞响。她明亮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若能如此,沿岸的族人便有了生计。”
日头爬过芦苇梢时,伯益抹着颈后汗珠,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昨儿我托人给家里捎了口信。”凤鸟正将一株特有的水草样本收入藤筐,闻言手指顿了顿。
伯益继续道:“我告诉他们,我有了喜欢的姑娘了,她很善良,机敏,跑起来像风一样快,还……很喜欢我。”
凤鸟红了脸,打断他:“下游的滩涂还没查看呢!”伯益笑意更深:“事要一桩桩做,话也得先说清楚。我还说,等漯水治平了,我便去你家正式提亲。”
然而,天威难测。就在禹率领测绘队深入一段河道狭窄、水流尤其湍急的河段时——此地后世被称为“徒骇河”之处——变故陡生。
天空骤然阴沉如夜,狂风卷起沙石,撕裂旌旗。蒲牢吹响的海螺号角声在狂风中显得急促而凄厉。紧接着,瓢泼暴雨倾泻而下,天地间只剩下白茫茫的水幕和震耳欲聋的雷声。更可怕的是,黄河上游的洪峰受暴雨加持,如万马奔腾般汹涌而下,浑浊的河水裹挟着巨树和房屋残骸,直扑尚未经过疏浚、异常脆弱的漯水河口。
测绘现场立时陷入险境。禹迅速收起展开的河图与《鲧工记》简册,将伏羲玉简紧握在手,感应着天地气机的剧变,他站在湿滑的岩石上,声嘶力竭地大吼:“快收测绳!撤!所有人!立刻撤往高地!”
岳盾立刻指挥岳卫锐士行动。鸣镝连续射出响箭,尖啸声穿透风雨,为混乱中的人群指引安全方向。泽虎凭借其山林沼泽间练就的敏捷,在湿滑的河岸岩石间跳跃,帮助搀扶摔倒的同伴。羲青则在大雨滂沱中,奋力护住她的墨玉星盘和正在标注的草图。
但洪水来得太快太猛!数个如山巨浪咆哮着冲入狭窄的河道,水位瞬间暴涨,浪头狠狠拍击着两岸!
正在河边操作的四名岳卫锐士和三名当地向导首当其冲。力士犀渠眼见一道浊浪裹挟着断木扑面而来,他暴喝一声,奋力将身边正在记录水标的年轻羌笛推向后方岩壁,自己却被那断木狠狠撞入激流,瞬间没了踪影。另一边,雍钺正与姜石合力回收测绳,脚下被洪水掏空的岩石骤然崩塌,他试图拉住失足的姜石,两人却一同被翻滚的浊浪吞噬。那些熟悉水情、负责指引安全路线的当地向导,也在试图抢救珍贵的测量器具时,被瞬间蔓延的洪水围困、冲散。
混乱中,岳盾引领着土根、黑石等人向高处突围。哑巴猛地将身边的泽虎推向更高处的岩缝,自己却被浪头边缘扫中,呛了几口泥水,被坚刃一把拉住。石牛怒吼着用肩膀生生撞开一根冲来的浮木,救下了差点被撞到的木鹞。
风雨渐歇,河道一片狼藉。幸存者们聚集在高地上,惊魂未定,哀痛弥漫。岳盾面色铁青,逐一清点着伤亡人数——他带上岸的锐士,折损了犀渠、雍钺等数名好儿郎,还有那几位尽心尽力的向导。泽虎看着依旧咆哮的浑浊河水,脸上也只剩下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逝去同伴的悲恸。
接下来的两天,众人沿着下游河岸苦苦搜寻,也未找到犀渠、雍钺和三名向导的遗体。禹下令,在他们遇难处的高地上,为这些牺牲的锐士和向导立下衣冠冢。
篝火旁,幸存的队伍沉默肃立。禹站在坟冢前,脸色苍白,悲痛与自责如同眼前的河水般淹没了他。他沉痛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之失,罪在吾身。我过于依赖旧图与推算,轻视了天象骤变之威,未能及时察觉潜藏之险,致使犀渠、雍钺等忠勇之士,以及为我们引路的乡亲,殁于洪水……他们非死于水,乃死于我谋划不周之过!”他目光扫过每一张悲伤或疲惫的脸,“此段河道,险恶如斯,令我等徒众惊骇万分,当名为‘徒骇河’!此名,非仅志今日之痛,更要我等日后行事,常怀敬畏,永示警醒!”
“徒骇河”之名,由此而来,烙印着鲜血与教训,也铭刻着领袖的担当与哀思。
挑战接踵而至。疏通刻不容缓,但徒骇河的悲剧让众人心有余悸,复杂水情下的精确规划更是难题。
一夜,禹独坐河畔高地,对着星月黯淡的夜空和脚下汹涌的漯水苦思,羲青与皋陶默默陪在一旁。
忽见河心波光汇聚,水汽氤氲成虹。一位身着水色绡衣、容颜清丽却带着威严的女神凌波而至,周身环绕着温和而强大的水灵之力。正是九河女神。
“禹,”女神开口,声音清泠如泉水击石,“汝平水土之志,上感于天。然水脉无常,非仅恃勇力可驯。今赠汝‘水玉简’,此简乃水精所化,可随水势涨落伸缩,能量天地之高下,测水流之缓急、深浅、浊清,助你规划河道,避害趋利,事半功倍。”
禹肃然起身,恭敬拜谢:“禹,代天下苍生,谢过女神恩赐!”
女神颔首,化作一道流光融入河水消失。
一旁的羲青目瞪口呆。半?,才回过神来,凑到禹的面前,盯着禹掌心的水玉简反复打量:“此简…… 竟能测水流之缓急、深浅、浊清?若用它补全《水经》水文注,再无错漏!”
皋陶则缓缓捻着须,目光从玉简移向远处工地的轮廓,眉峰微蹙:“有此神器,河道规划必快数倍。只是工期提速后,工徒分工、物料调度的律法细则,需提前修订,免得乱了秩序。”
禹将水玉简置于掌心,只见其晶莹剔透,内里仿佛有水流脉动,与伏羲所赠那蕴含天地至理、大道规则的玉简截然不同。水玉简更侧重于实际的水文测量和工程应用,是实践的利器;而伏羲玉简则更偏向于宏观的山川地理架构和天地法则的推演。禹令羲青以水玉简结合她的墨玉星盘进行测量校准,果然精准无比,迅速制定了更为高效安全的分流方案。
工程推进至中游险峻的“鬼愁湾”时,遭遇诡异阻碍。水下似有巨物作祟,不仅破坏新筑的堤基,更在夜间拖拽巡逻的兵士,人心惶惶。
伯益请命探查,他派遣五小龙中的墨琛潜入深湾。墨琛化作一道黑影没入浑浊的水中。良久,才挣扎着回到岸边,已化为人形——一位黑衣少女,脸色苍白,肩头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泛着诡异的黑气,气息微弱。
一直在营地协助巫盼(仍在修养)照料伤员的辛夷第一时间赶来。她冷静地检查伤口,嗅到一股腐蚀性的腥臭,秀眉微蹙:“是水毒,混合着极强的怨念。”她迅速取出草药捣碎,混合特制的解毒药膏,小心翼翼地为墨琛清理敷药。药膏带来的清凉暂时压制了火辣辣的疼痛,墨琛紧闭的眼睫微微颤动。
羲青与墨琛向来感情深厚,一听到消息,立刻赶来。紧接着,金麟也带着其他几条龙匆匆赶到,他冲入墨琛帐中,看着墨琛苍白的脸,那急切、焦虑甚至带着一丝恐慌的神情,远远超出了普通同伴的关切,让羲青察觉到了异常。金麟紧咬着牙,抓起墨琛的手,哑声问辛夷:“她……她怎么样?”
禹闻讯,亲自前往鬼愁湾查看。他带了伯益、羲青、岳盾及鸣镝、坚刃等数名精锐岳卫同行,以应对不测。
众人隐蔽在岸边的怪石后,但见湾内水流湍急,漩涡暗藏,水色深黑,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腥臭与不祥。禹手中的颛顼玄圭传来并非以往那种充满生命律动的絮语,而是一片混乱、痛苦、充满毁灭**的狂啸,几乎令他心神动摇。突然,水面轰然炸开,一头巨物浮现——正是那妖鼋!其体型庞大如小山,本该象征长寿与智慧的龟甲,此刻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纹,裂纹中不断渗出黑红色的污秽之气,仿佛无法愈合的脓疮。它的双目赤红如血,但那红光深处,并非纯粹的疯狂,更夹杂着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与绝望。
“为何……还不放过我……”妖鼋发出低沉而嘶哑的咆哮,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带着无尽的怨怼与悲鸣,“家园……毁了……子孙……死了……连这最后的容身之处……你们也要夺走?共工……大神……赐我痛苦……也赐我毁灭的力量……杀……杀……”
禹上前一步,将颛顼玄圭举在身前,玄圭微光流转,试图将其混乱的意念转化为可理解的讯息。他朗声道,声音沉稳,试图穿透那层狂暴:“古老的灵鼋!我乃平水土之禹!我聆听到你的痛苦,非为夺你容身之所,乃为疏导水流,平息祸患,让生灵得以安息!放下这毁灭之念,我可助你寻得新生!”
“新生?”妖鼋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笑,声浪震得水面沸腾,“我的灵髓早已被怨恨浸透,我的神魂与这共工的残怨纠缠百年,早已不分彼此!这痛苦……这空虚……如同附骨之疽!我想死……却连自我了断都做不到!这力量在维持着我的痛苦,逼我不断杀戮!你能消除我这百年的记忆吗?你能让我死去的子孙复活吗?你不能!你什么也做不到!唯有毁灭……唯有让一切都感受我的痛苦!”它承认了被共工残魂腐蚀的事实,但这腐蚀已与它因家园被毁、亲人丧尽而产生的巨大痛苦和绝望完全融合。它并非沉溺复仇,而是心如死灰,且被共工的残怨之力禁锢在这永恒的痛苦循环中,求死不能。
颛顼玄圭能沟通其意,聆听其悲,却无法化解这已与灵魂彻底熔铸的千年怨毒。
禹面色凝重地退回营地,立刻召集伯益、皋陶、羲青、砺、岳盾以及伤势稍愈的巫盼等核心成员商议。
皋陶首先开口:“此獠心神已彻底被怨毒占据,且其身已成共工残念肆虐的巢穴,危害日甚。依律,当断然铲除,以绝后患。”
巫盼强撑病体,进行了一次简短的卜筮,又仔细感受了空气中那令人窒息的怨念,他缓缓摇头,声音虚弱却带着深深的悲悯:“其魂已与怨毒同化,如同病入膏肓,药石无灵。净化……已无可能。它本身,亦在祈求永恒的安眠,只是那邪力连这最后的解脱都剥夺了。”
禹闭目片刻,通过玄圭,他仿佛更能体会到妖鼋那无边无际的痛苦与渴望解脱的意念。再睁开眼时,他目光中已无犹豫,只有一种沉重的决断与执行必要之事的肃穆:“我明白了。我必须终结其永恒的痛苦,还此地水脉以清明,予其……真正的安息。”
他随即开始部署详细的计划。
决战之日,阴风怒号,鬼愁湾上空乌云低压,水色如墨。
在行动前的最后一次商议中,伯益提出了一个基于他通晓万物习性智慧的关键构想:“那妖鼋虽被怨毒侵蚀,但其根本,仍是此地水脉滋养千年的灵物。共工的残念如同荆棘缠绕其心,但或许……其灵魂深处仍存有一丝对故土宁静气息的记忆。若能唤醒此念,哪怕只有一瞬,使其自身灵性与那怨念产生刹那的剥离,便是我们的机会。”
他继而阐述:“我曾观察,古老的水族灵物,其性喜净、趋宁。可采集新绽的合欢花、带着晨露的艾蒿,以及尤为重要的——沉水柏的根芯。合欢花清郁,艾蒿宁神,而沉水柏生于水底深处,木质却含奇香,其性沉静,能定神魂。将此三者混合,以文火慢燃,其烟霭清香冷冽,或可模拟出它记忆中‘家园’未被污染时的气息。”
巫盼斜倚在榻,闻言后沉思片刻,缓缓开口:“虞官所言,暗合古理。我曾听族中耆老说过,上古有水祭之乐,非为娱神,而在协律水文,安澜定波,其名《安魂引》,实为模仿天地间风水相激、终归于静的天然韵律。其调式……”他闭上眼,似乎在回忆,“……应以长音起,仿风声过隙;继而回旋,似水波盘桓;终以沉凝之韵收束,如大地承载万物。若能奏响此律,或能与香料相辅相成,直指其灵性本源。”
这时,众人的目光落在了凤鸟身上。她不仅是传令员,更以其超凡的记忆力和模仿能力闻名,能精准复述复杂的口信乃至自然万籁。
伯益看向她:“凤鸟,巫盼已指明调式精髓,你可否据此,结合你听过的风声、水声、大地宁静时的脉动,创出一段足以安抚灵性的韵律?”
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凤鸟凝神回想,将记忆中无数个清晨掠过芦苇荡的风声、月下漯水轻柔的波涛声、雨后大地深沉的呼吸声……所有这些属于“宁静”的声音片段提炼、融合。她低声试了几个音调,不断调整着节奏与长短。
片刻后,一段古朴、悠远而充满自然韵律的调子从她唇间流淌而出。虽非原版的《安魂引》,却已然抓住了巫盼所描述的那种“协律水文,安澜定波”的神韵。
“就是这样!”巫盼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此韵已得古意,足以触动心魂。”
于是,计划就此定下。伯益与凤鸟携带配制好的香料,登上了鬼愁湾上风处的岸边高地。
当五小龙与妖鼋的激战撼动水面时,高地上的仪式开始了。凤鸟清越而悠远地吟唱起她刚刚创编的调子,这声音穿透狂风的喧嚣:
“风兮自壑,水兮归渊;
土兮其厚,魂兮可安?
星沉波定,露凝石眠;
归兮归兮,返彼自然。”
与此同时,伯益将香草投入大陶炉。一缕清冷的烟霭袅袅升起,带着合欢花的清郁、艾蒿的宁神以及沉水柏根芯那独特的、仿佛来自水底深渊的沉静气息,随风飘向妖鼋。
那妖鼋正挥爪扫向赤须龙,鼻翼却猛地抽动了一下,赤红双目中的疯狂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短暂的凝滞。凤鸟融合自然之音的吟唱与伯益的香草气息,如同投入狂怒深渊的一颗石子,虽小,却真切地触动了它被痛苦掩埋的深层记忆。
然而,这短暂的清醒带来的并非平静,而是更剧烈的内在冲突。共工的残念感受到宿主灵性的挣扎,如同被侵犯领地的毒蛇,立刻以更凶猛的反扑来巩固控制。妖鼋发出一声混杂着痛苦与暴怒的嘶嚎,攻击变得更加狂乱无章,但它的注意力,确实被高地之上的仪式吸引了——那歌声与香气,成了它混乱意识中唯一清晰的、既渴望又憎恶的坐标!
这正是战术所需的效果,却也将伯益与凤鸟置于最危险的焦点。
龙族依计划加强攻势,试图将这混乱转化为致命一击的契机。然而,意外发生了。妖鼋在硬抗了赤须龙一记爪击后,竟不顾暴露颈侧要害,庞大的身躯猛地向高地方向半转,一道混合着腐蚀黑气的恐怖水箭,直扑仍在吟唱、维系着《安魂引》韵律的凤鸟!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伯益见状,肝胆俱裂,毫不犹豫地猛扑过去想将凤鸟推开。“小心——!”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分。凤鸟在伯益的撞击下向侧后方跌倒,避开了水箭的直接冲击,那腐蚀性的黑气却如跗骨之蛆般扫过了她的左腿和半边身体。她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整个人被那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飞跌,直接坠向下方陡峭的河岸!
“凤鸟——!”伯益的嘶吼声撕心裂肺。
幸得在附近岩壁伺机而动的飞猿反应神速,他如一道灰色闪电般荡下,在凤鸟即将砸入汹涌的浊浪前一刻,险险抓住了她的手臂,借力将她甩向相对安全的浅滩。但凤鸟已然重伤昏迷,左腿至腰腹间一片焦黑,气息微弱。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心头一紧,尤其是伯益,几乎要不顾一切冲下高地。
然而,凤鸟的牺牲并非徒劳。
正是她与伯益的仪式,迫使妖鼋在极度狂躁中做出了非常规的、指向明确的攻击动作——为了攻击高地,它那布满裂纹的脖颈,在转身喷射水箭的瞬间,以一种极其别扭且毫无防护的姿态,最大限度地暴露在了早已蓄势待发的禹面前!
那一道深可见骨、不断涌出黑气的原始裂痕,如同命运标注的靶心。
没有片刻犹豫!
禹暴喝而起,周身神力澎湃,伏羲开山斧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华,那光芒并非纯粹的毁灭,更带着一种梳理混乱、划定乾坤的秩序之力。他抓住这妖鼋因分神攻击而创造的、稍纵即逝的绝佳时机,将全身力量与意志贯注于斧刃,沿着那道裂纹,猛然劈下!
“噗嗤——!”
一声沉闷而决绝的巨响!大量浓郁如墨的黑气自断裂处疯狂涌出,发出凄厉的尖啸,随即在开山斧的神光与龙族的力量交织下逐渐消散。妖鼋那庞大的身躯剧烈颤抖了一下,赤红的双眼中,疯狂之色迅速褪去,竟流露出一种漫长折磨终于结束的、近乎解脱的平静,随即缓缓沉入水中。
禹立于岸边,望着恢复平静但依旧深邃的湾水,脸上并无喜悦。他回首望向高地,看到伯益正抱着昏迷的凤鸟,嘶声呼唤着巫盼和辛夷。此战虽胜,代价却如此沉重。他深知,凤鸟的勇敢与坚持,不仅是战术成功的关键,更是以自身为饵,为这最终的解脱铺平了道路。这并非胜利,而是用牺牲换来的、对一段无法挽回之悲剧的终结。
魔障既除,后续工程得以推进。徒骇河段被精心修筑,漯水全线贯通,与济水共同构成黄河下游分洪网络。而“朱河”之名,或许并非源于血染,而是象征着那段曾浸染此地的深沉悲剧与最终以血终结的宿命。
漯水功成,营地却未能迎来片刻欢欣,胜利的喜悦被更深的阴霾笼罩。凤鸟被救回后一直昏迷不醒,她左腿至腰腹间被妖鼋黑气侵蚀的伤口非但没有愈合,反而不断蔓延、溃烂,散发出不祥的死气。巫盼与辛夷用尽了所有已知的草药与巫术,那萦绕伤口的共工残怨却如同最顽固的诅咒,顽强地吞噬着少女残存的生机。
伯益寸步不离地守在她榻前,紧握着她逐渐冰凉的手,试图传递自己的心念,却只感受到一片虚无与不断消散的暖意。他往日睿智沉静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无力。
几日后一个黎明,巫盼最后一次将手从凤鸟腕间抬起,他面色灰败,对着充满希冀又恐惧的伯益,以及闻讯赶来的禹和几位核心成员,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怨毒已深入骨髓,侵蚀心脉……非药石、巫力所能及。我……回天乏术了。”
帐内一片死寂。伯益的身体晃了晃,仿佛最后支撑他的东西也被抽走了。
仿佛感应到诀别的时刻,凤鸟竟悠悠转醒。她的眼神已有些涣散,却努力聚焦在伯益悲痛欲绝的脸上。她极其微弱地动了动被他握住的手指,唇边试图漾开一个一如往常、带着些许倔强的浅笑。
“伯益……”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即将散去的风,“别……难过。能与你……走过这一程……我,不悔……”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禹、巫盼,带着未尽之言,最终重新定格在伯益脸上,充满了无尽的眷恋与不舍。
“只是……不能再……陪你……测量……山河了……”
话音渐低,最终悄然断绝。她眼中的光彩如风中残烛般熄灭,手也彻底垂落。
“凤鸟——!”伯益猛地将她尚有余温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这样就能阻止她的离去。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如雨下。
帐外,岳盾猛地转过身,面向所有肃立的锐士与子弟。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拳,重重叩击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这是岳卫对牺牲战友最崇高的敬礼与最沉痛的告别。下一刻,所有锐士,包括鸣镝、山魈、土根、飞猿、泽虎……乃至羌笛、姜石等雍梁子弟,全都默然无声地做出了同样的动作,传递着无声的哀恸。
禹站在帐内,听着外面那一片死寂却重若千钧的叩击声,深深垂下头,感到一阵刺骨的无力与自责。他平治了水土,疏导了河川,却无法挽留一个如此年轻、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
整个营地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之中。而在这无边哀伤的映衬下,砺与羲青之间,一种更为复杂、急迫的情感也在悄然滋生。死亡如此真切地迫近,让他们再也无法等待所谓的恰当时机。
在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砺走进羲青的营帐。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握住了她冰凉微颤的手指。
羲青抬起眼,望见他眼中与自己同样的、对命运无常的恐惧,以及对生命联结最原始的渴望。没有仪式,没有贺词,两个人的身体炽热交缠,带着一丝绝望,仿佛要将对方镌刻进自己的骨血里。
当激情平息,砺将羲青紧紧搂在怀中。他感受到她身体某一瞬间的僵硬,知道她想起了那无法孕育的蓇蓉草。
“无妨,”他的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如同在神前立誓,“天地共鉴,我砺此生,唯羲青一人。有无子嗣,皆不足惜。你在,便是我的归处。”
帐外,夜风呜咽,仿佛也在为逝去的生命哀歌,又仿佛在见证着,于绝望的废墟之中,生命与爱意依然挣扎着,破土而出。
夜深人静,营地的篝火渐次熄灭,唯有巡夜者的脚步声规律地响起。白日里治水宏图的筹划、人员伤亡的痛惜、千头万绪的公务,如同潮水般暂时退去,留下了一片空旷的、只属于禹自己的内心沙岸。
在这片寂静中,对妻儿女娇与幼子启的思念,便如月夜下的潮汐,不受控制地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他的心防。他是一个正当盛年的男子,血脉中奔流着炽热的情感,却已记不清有多少个寒暑,未曾触摸过妻子温热的肌肤,未曾听闻过儿子稚嫩的呼唤。
他躺在简陋的营榻上,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女娇的容颜。记忆却像被水汽氤氲过的玉简,有些模糊了。他只记得她眼眸如星,笑起来时,颊边有浅浅的涡,具体的光影轮廓却难以捕捉。他只记得她身上带着草木的清芬,声音如同林间的清泉,但具体的语调似乎也消散在风里了。这种记忆的磨损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和深切的悲哀,仿佛最珍贵的宝物正在时光与距离的冲刷下悄然流失。
而对儿子启,那份思念更是夹杂着难以言喻的愧疚。上一次他经过家门时,启尚在襁褓,如今怕是早已会跑会跳,会咿呀学语了吧?他错过了儿子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宝贵的成长时光。他甚至无法想象启如今的模样,只能在脑海中凭借女娇的容貌和自己的轮廓,拼凑出一个模糊的、属于父亲的想象。这份父爱,因缺席而显得如此抽象而沉重。
身体的孤寂与情感的渴求,在寂静的深夜尤为尖锐。他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有着最本能的欲念与最柔软的心肠。然而,他是禹,是受命于天、承载万民期望的平水土者。这份对家小的思念与**,如同深水下的暗流,汹涌澎湃,却不能被带到水面之上。
他只能将这一切——那模糊的容颜、那想象中的童音、那身体深处涌动的热流——化作一声沉沉的叹息,压抑在胸腔深处。他翻过身,将脸埋进带着汗味与尘土气息的粗麻被褥中,仿佛借此能隔绝那无孔不入的思念。这份刻骨的牵挂与无法履行的丈夫、父亲之责,最终都化为了肩上更沉重的责任感——必须早日平息水患,让千家万户得以团圆,也让他自己,能够早日归去,去拥抱那份几乎快要遗失的温暖。
次日黎明,当第一缕曙光照亮营地时,禹已然起身,他的面容恢复了一贯的沉毅与冷静,仿佛昨夜那个被思念啃噬的脆弱男子从未存在过。他将所有的柔情与渴望,都深埋心底,化作继续前行的力量,再次踏上了疏导江河的漫漫长路。
在治理济水、漯水的中后期,禹已开始谋划全局。他提前派出侦察小队南下勘察洛水。待下游功成,便即刻挥师南下。
行军再次经过嵩山脚下——那个让他魂牵梦萦又近乡情怯的地方,阳城。
时节已是深秋,嵩山层林尽染,景色壮美。队伍行经熟悉的山道,远处那个依山傍水的小村庄再次映入眼帘。与数年前相比,村庄明显焕发出生机,新修的屋舍增多,田垄整齐,显然治水的成效已惠及此地。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目光急切地搜寻着那个小小的篱笆院。
他看到了。
院中,一个约莫三岁多、虎头虎脑的男孩,正穿着厚实的麻布衣,摇摇晃晃地追着一只芦花小鸡,口中发出“咿咿呀呀”的欢快叫声,红扑扑的脸蛋在秋阳下格外可爱。涂山氏女娇,正倚在门边,手中做着针线活,目光温柔地追随着孩子的身影。七年的光阴在她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略显清瘦,但那份沉静与坚韧中,却洋溢着为人母的满足与光辉。
那是启!他的儿子!已经能跑能跳,会咿呀学语了!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禹的咽喉,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七年的风餐露宿,七年的生死考验,无数个不眠之夜对妻儿的思念,在这一刻仿佛都有了最具体、最柔软的寄托。他几乎能想象出孩子扑入自己怀中的温热,能闻到妻子发间熟悉的气息。脚步不由自主地放缓,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脱离队伍,冲过去将儿子高高举起,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哪怕只有片刻的温存。
但,他的脚步只是顿了顿。耳边仿佛响起了洛水沿岸百姓的期盼呜咽,眼前浮现出伯益简报中关于伊洛水情的描述,肩上沉甸甸的,是天下未定的重任与舜帝的嘱托……他强迫自己从那温馨的画面中移开视线。他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转过身,背对家园,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嘶吼,对身后有些疑惑的队伍下令:“加速前进!务必在封冻前抵达洛水!”
他甚至没有勇气再走近一步,只是在那转身的瞬间,贪婪地、深深地将那院中的景象刻入心底,然后毅然决然地迈步,不曾回头。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山路上,显得无比孤独而坚定。
是夜,队伍在嵩山以南数十里外扎营。极度疲惫的禹沉沉睡去。梦中,他终于回到了那个小院,女娇微笑着向他走来,眼中含着晶莹的泪光,却没有丝毫责备,他们紧紧相拥,深情亲吻,启在一旁咯咯笑着……然而,这仅仅是梦。醒来时,帐篷缝隙中漏下的,唯有中岳嵩山险峻山影上,那一片冰冷的、沉默的月光。他知道,洛水在召唤,更大的使命,就在前方。
抵达洛水,禹发现因龙门山开辟及黄河干流疏导,洛水入黄的压力已大减。工程重点在于梳理伊、洛等支流,使其顺畅归黄,避免交汇处淤积。工程进展相对顺利。
一日,勘察洛水与黄河交汇处时,河心突现异象,波涛涌起,霞光氤氲。一只巨大的玄龟浮出水面,龟甲之上,天然生有奇异图纹,黑白斑点交错,依循玄妙韵律闪烁。
“洛书!”羲青惊呼,即刻抽出随身携带的刻刀,在兽骨上开始摹画。
禹凝神观之,心中豁然开朗。那黑白斑点分布,暗合天地至理: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居中央。黑白象征阴阳,数字对应五行方位。
“天地法度,阴阳五行!”禹慨叹,“此图昭示万物生克之理!北方一白,阳气初生却隐于寒湿,故水患最深,必先疏导(冀、兖);东方三白,木性生发,需水润泽,次之(青、徐);南方九白,纯阳炽热,需二黑(火生土之阴)调和(扬、荆);西方七白,金性肃杀,需六黑(金生水)润泽(梁、雍);中央五白,厚德载物,统御四方(豫)。此非独治水之序,更是划分疆域、管理天下之道!”
他当即依据洛书启示,结合多年遍历勘察,将天下系统地划分为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九州。每州界定疆域、山川、土质、赋税、贡品及贡道。伯益详实记录,凤鸟则快速地将初步方案抄录分送各部首领会阅。这已不仅是治水,更是奠定华夏文明万世基业的“鼎定九州”!鼎定九州,不仅是地理划分,更是文明秩序的奠基。一个由洪水混沌走向山川定位、物产分明、赋税有度、道路通畅的时代,正在他们手中艰难而坚定地开创。前路漫漫,吉凶未卜,但希望之光,已穿透迷雾,照亮前路。
洛水主干疏导顺利,但工程推进至伊水与洛水交汇的关键区域——轘辕山一带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禹与羲青以星盘、玉简反复勘测,发现此段山体核心,竟是一处上古遗留的“地脉结节”。共工溃散的怨念、紊乱的水灵,以及最为坚固的山岩地气,在此处已扭曲纠缠为一体,形成了一个近乎无解的“死结”。
禹首先尝试动用伏羲开山神斧。神斧光华闪耀,一击之下,虽能崩裂表层巨石,但斧刃蕴含的“开辟”法则,竟被那结节深处更古老的“凝固”意志层层抵消。更令他心惊的是,每一次斧击,都引得整个伊洛水系乃至更远处的地脉隐隐震颤,仿佛强行破开这“结节”,会导致区域性山崩地裂,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 禹收起神斧,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开山斧之力在于‘斩断’,可斩有形之阻,却难断这无形之‘结’。强行为之,恐引地脉崩摧,非但不能治水,反酿巨灾。”
伯益沉吟道:“可否用神农石耜引动地火,徐徐灼烧,化此坚岩?”
禹摇头,眼中尽是忧虑:“石耜所引,乃地心阳火,其性至阳至烈,暴烈难控。此地水脉与怨念交织,如同浸透油脂的乱麻。若引地火,稍有不慎,火势便会顺着水灵怨力蔓延,非但不能疏通,反而可能引爆结节,或将整片山川化为焦土火海,其害更甚于水!”
一时间,似乎所有手段都已失效。
“人力与圣器皆有穷时,唯有求助于更本源的力量了。” 禹肃然举起了颛顼玄圭。他凝聚心神,将轘辕山结节之困、诸般尝试与潜在风险,化为清晰的意念,通过玄圭传向高天厚土,寻求启示。
数个日夜后,风云涌动,金麟携一道威严的龙形神念归来——正是应龙。
“禹,汝之所遇,吾已知晓。” 应龙的神念之音通过玄圭在众人心中震响,“此‘地脉结节’,乃天地戾气所钟,非斧凿火攻可解。开山斧利在‘破’,石耜火在‘焚’,皆是以刚克刚,必遭反噬。欲解此局,需行‘疏导’之法,以更为磅礴厚重、同源相济之力,缓缓将其‘撑开’、‘化开’。”
神念微顿,一道蕴含着浑厚土德神辉的光团落下。“吾暂借汝一缕‘戊土神髓’,此乃大地母神孕育山川之根本源力。凭此,汝可暂化开山熊罴法相。熊罴者,非杀戮之兽,乃大地之力的显化之一,其性厚德载物,其力可沟通地脉。汝需以此身,融入山岳,非以力破,而以神导,将纠缠之力缓缓梳理,如同巨树根系温柔而坚定地分开板结之土。此乃唯一不伤地脉根本之法。”
戊土神髓入体,禹顿感自身与脚下大地血脉相连,一股深沉、包容、仿佛能承载万物的力量在体内苏醒。他立刻清场,只留核心成员策应。
随后,他引动神髓。温暖厚重的土黄色神光笼罩全身,他的身形在光芒中化为一头如山岳般庞大、皮毛闪烁着岩石光泽、目光沉静而充满力量的巨熊法相。他不再“攻击”山体,而是将巨大的熊掌贴合岩壁,戊土神髓的力量如同水银泻地,渗入地脉结节。他以身为桥,引导着大地的力量,将那顽固的“死结”一点点、一寸寸地温柔“撑开”。山石在他神力的引导下,仿佛拥有了生命,沿着固有的纹理自然、平稳地分离。过程看似缓慢,却是在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然而,就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刻,一场意想不到的悲剧正在逼近。
远在阳城的女娇,近日常感心神不宁。前几日,更有传言称“司空在轘辕山遇阻,工程艰险,似有神异……”。言语不详,却足以在她心中点燃无尽的担忧。对丈夫的思念、对传闻的不安,混合着母性的直觉,让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要亲自去轘辕山看看禹!她要将亲手缝制的新衣交给他,要亲眼确认他的平安!
她将三岁的启紧紧裹在怀中,由几位熟知路径的族人护送,冒着秋寒,一路跋涉,绕过官方设置的营地与岗哨,想给禹一个惊喜。她们沿着山间小径,竟阴差阳错地直接走到了轘辕山施工核心区域的外围!
于是,那最残酷的一幕撞入了她的眼帘:一头从未见过的恐怖巨兽,正以其庞大的身躯“碾压”、“撕裂”着山体!她看不到那浑厚的戊土神光,感受不到那温柔的疏导之力,映入眼中的只有巨兽的形态和山崩石裂的景象。
“禹……你在哪……?” 她下意识地喃喃,巨大的惊骇与误解瞬间淹没了她。她以为禹已遭遇不测,而这巨兽正在破坏他未竟的事业。极度的恐惧与守护孩子的本能,在她体内涂山氏血脉中引发了不可思议的共鸣——她要保护孩子,也要守住这山,守住禹的心血!
在她一声凄厉决绝的呼喊中,她的身躯从接触大地的双足开始,迅速石化,化作一尊永远保持护子姿态、面向山体的冰冷雕像。
神力的运转因这突如其来的极致悲恸而骤然中断。戊土神辉消散,禹恢复人形,回头看到的,正是那尊让他魂飞魄散的石化妻子。
禹捧住了妻子那已化为冰冷岩石的脸颊。
“女娇…怎么会…不…不可能!” 他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指尖在那粗糙冰冷的石面上疯狂地摩挲,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驱散这可怕的诅咒,唤醒沉睡的爱人。“醒过来!看着我!女娇!”
他猛地想起颛顼玄圭,急忙将其贴在石像心口,试图以沟通万灵之力,捕捉妻子哪怕一丝残存的意念。“玄圭!回应我!告诉我她在哪里!” 然而,玄圭传来的,只有一片死寂,如同这石像本身,再无任何生命的涟漪。
绝望如同冰水浇头。他不甘心地运转体内残存的那缕戊土神髓,将温和厚重的大地之力缓缓渡入石像,希冀这创造山川的力量能逆转这可怕的石化。“回来…把我的女娇还给我…” 他低声哀求着,神力如同泥牛入海,石像依旧冰冷,毫无反应。
所有的尝试都宣告无效。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他压垮。他双膝一软,跪倒在石像前,额头抵着妻子冰冷的石膝,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剧烈耸动。也正是在这极致的悲痛与绝望中,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孩子!他们的孩子还在石像怀中!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那紧紧蜷缩的石臂,声音从方才哀求的卑微,转为一种混杂着父爱、绝望与最后希望的嘶哑呐喊:
“归我子!女娇……把孩子还给我!石破……归我子!”
仿佛是听到了他泣血的呼唤,又或是女娇在彻底石化前,将最后所有的意志与母爱都倾注于保护孩子的执念之中,那紧紧环抱的石臂,竟真的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碎的“咔嚓”声,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姿态,缓缓松开了那道生命的缝隙。
三岁的启蜷缩在石质的怀抱里,小脸上满是泪痕,显然受惊不轻,却奇迹般地安然无恙。禹几乎是扑过去,用颤抖的双臂将失而复得的儿子紧紧、紧紧地搂在怀里。孩子的体温和柔软的触感,与他脸颊旁冰冷的岩石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他一手死死搂住儿子,仿佛那是他在绝望深渊中抓住的唯一浮木,另一只手则更用力地环抱住冰冷的石妻,将脸深深埋入那再无知觉的臂弯。这个能疏导江河、划分九州的英雄,此刻却被命运的洪流冲垮了心防,在妻“亡”子存的现实面前,溃不成军。
女娇化石,永镇轘辕山口,守望伊洛。
此后的日子,营地被一层沉重的静默笼罩。禹将无尽的悲痛强行压下,以近乎自虐的专注投入到后续工程中。他亲自将幼子启托付给阳城忠诚的族人抚养,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拿出儿子留下的一件小小衣物,久久凝视。他比任何时候都更理解“疏导”的真意——不仅是疏导洪水,更是疏导痛苦,疏导命运。女娇的牺牲,如同这轘辕山,永远矗立在他生命的河道中,既是永恒的伤痛,也是不灭的航标。
在禹沉默而坚韧的引领下,洛水与伊水的疏导工程终于接近尾声。肆虐的洪水被纳入规整的河道,曾经泛滥的平原开始显露出复苏的迹象。当最后一段堤岸合龙,河水驯服地沿着新辟的河道奔流而去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众人心中弥漫——有成功的欣慰,更有对逝去同伴的深切缅怀,以及劫后余生的唏嘘。
时值深冬,伊水之畔,蒹葭枯黄的茎秆披着霜雪矗立冰面,残留的灰褐色穗轴在夕阳下随风轻颤,褪去锋芒的絮丝折射着余晖的暖金。在这治水功成的宁静背景下,巫盼 与辛夷缓步其中,积雪在他们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经历生死,目睹牺牲,让活着的人更懂得珍惜眼前。巫盼停下脚步,望向辛夷,声音沉稳而温和,却比以往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软:“这些年来,我独自跋山涉水,采药疗伤,心如这冬日旷野。自你来到平水土之师,与我一同辨识百草,一同守护伤患……你的身影,便如这芦苇扎根水畔,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我心里。”
他轻轻拂开一丛蒹葭,继续道:“这次重伤,全赖你悉心照顾。如今伤将痊愈,洛水亦平,我才恍然发觉,自己竟已习惯了有你在身旁的这份安稳。” 他的语气里带着历经沧桑、看淡生死后的珍重,“辛夷,往后的路,或许依旧漫长艰险,你……可愿意,与我相伴相守?”
辛夷没有立即回答,而是伸手摘下一节霜雪半覆的蒹葭空茎,剥去枯鞘,露出内里柔韧洁白的纤丝,郑重地递向巫盼,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我愿意。”
这时,前来寻他们的禹和伯益恰好目睹此景。伯益先撑着笑意走上前,故意晃了晃脚下的积雪:“哎哟,方才你们说的那些贴心话,我和司空可没刻意偷听,偏偏风吹着全飘进耳朵里了!”
禹跟着踏碎薄冰,朗笑声撞得蒹葭上的雪沫簌簌落:“偷听什么!这是喜事儿!如今洛水疏导工程已近尾声,大家也得些空闲,二位本就两情相悦,不如趁这热乎劲把婚事办了——我看明日天朗气清,无风雪叨扰,便是再好不过的吉日!” 说罢又看向巫盼与辛夷,语气添了几分郑重,“伊水为证,蒹葭为媒,这桩美事,咱们平水土之师上下都该帮着张罗!”
婚礼在次日傍晚举行。篝火在河畔空地燃起,火光跃动,映着众人饱经风霜却洋溢着暖意的脸庞。
禹率先举起盛满清水的陶瓮,声如洪钟:“巫盼为岳卫巫祝,辛夷为雍梁药人,皆是我平水土之师的栋梁。今日二心相合,恰如水土相济,万物滋生。愿尔等同心同德,如伊洛之水,奔流不息!”清水被他缓缓倾洒于地,敬谢山川。
岳盾紧接着起身,这位与巫盼并肩多年的岳率,用力拍了拍巫盼的臂膀,目光扫过众人:“巫盼兄弟,从岳卫到今日,你我一同经历生死。辛夷姑娘,是好样的!往后,你二人便是这治水大军里又一对磐石根基,要稳稳当当的!”他的话引来岳卫锐士们一片叫好,有人高喊:“岳率说得对!大巫,成了家,更要带着我们往前冲啊!”
巫盼笑道:“别叫我大巫啦!叫我巫盼!”
在众人的起哄声中,几名年轻的岳卫锐士互相挤眉弄眼,用胳膊肘撞着身边的同伴,嚷嚷着:“下一个该轮到谁了?阿山,你不是老瞅着人家送干粮的姑娘?”“胡说!我看是你小子夜里总念叨着要娶个会唱山歌的!”
笑声未平,羌笛已吹响那支祖传的白骨短笛,笛声清越悠扬。伯益击节而和,领着众人唱起他刚编就的祝婚歌谣:
“枯葭覆霜,寒梢缀光。
伊水之畔,盟誓成双。
薪火相承,黍稷同芳。
凿石通渠,导洪入江。
夫妇同心,家业共襄。
平水土兮,福泽绵长。”
伯益的歌声在暮色中回荡。凤鸟站在一旁,痴痴地看着他。二人目光相遇,会心一笑。
雍梁子弟围坐一处,姜石默默将一根新削的木簪递给辛夷作贺礼,巴瑶则大声祝福,笑声爽朗,她是雍梁六子中唯一未嫁的女子了。
弃看着辛夷身着新衣的模样,不禁瞥向正在帮忙分派黍饼的女儿百草,低声笑道:“百草啊,你看辛夷,多好。咱们族里心灵手巧的姑娘,也该有个好归宿了。”百草面颊微红,嗔怪地看了父亲一眼,低头忙活去了。
仪式**,巫盼与辛夷共执一束象征坚韧与纯洁的蒹葭,相对躬身行礼。随后,他们共同将一瓮取自伊洛的清水分斟两半,一饮而尽,寓意血脉相通,甘苦与共。巫盼与辛夷双手紧握。对他们而言,这并非年少激情的盟誓,而是如同草药相伍、彼此疗愈的相伴之约。
砺望着这一幕,轻轻揽住身旁的羲青,羲青将头靠在他肩上,眼底的欣慰里裹着对寻常安稳的软暖憧憬。治水的路还长,脚下的黄土仍要一步步踏过,奔涌的江河仍需一渠一渠疏导,可日子从不是只装着艰劳 —— 这热络的爱、相守的暖,本就是生活该有的模样。纵是前路千般难,这在黄土与江河间悄悄扎了根的情感,终会牵着生命的脉络,一程程绵延下去,从未断绝。
然而,即使在这样喜庆的时刻,禹、羲青、皋陶、伯益等极少数核心成员的心中,仍有一丝隐忧。共工残魂,那场浩劫的始作俑者,为何至今未曾真正出手?它蛰伏于何处?
羲青曾尝试以墨玉星盘推演,却只感到一片深沉的、混杂着无尽怨念与水汽的混沌,盘面上代表共工之力的“天河裂痕”异常活跃却混乱不堪,难以定位。她推测,共工残魂可能在当年撞毁不周山后,自身也受重创,或与某种强大的水底存在相互纠缠、利用,尚在积蓄力量,或等待更佳的时机。它的沉默,或许意味着更大的风暴还在后头。
月色西沉时,禹独自登上堤岸,眺望着被他重新梳理过的山河。他知道,真正的挑战还未到来,但他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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