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15章:岷山导江

望着这既熟悉又更显险恶的山水,禹心潮起伏,思绪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他对身旁的伯益、羲青等人低声道:“当年我父亲鲧奉命治水,一味采用‘障’和‘堵’之法,我心中存疑,认为非根本之计。曾与阿牛、芦花一起,离开家乡,游历天下,遍访名川大河,寻访治水的真义。便是来到这岷山之地,机缘巧合,得到一位曾效力于共工麾下、后来因理念不合隐居于羌族部落的老巫祝指点。老人家学识渊博,对水脉地气见解独到,虽已逝去多年,但其点拨之恩,禹至今不敢或忘。” 他的目光变得悠远,“正是在他的帮助和引导下,我于梦中得见人文始祖伏羲祖神,蒙赐开山神斧,明晰了以‘疏导’为核心的治水之路……如今重返故地,山河险峻依旧,水患未除,反而似乎因共工溃散残魂的影响而更显躁动,吾辈责任,较之当年,更重了!”

伯益好奇地问:“那位老巫祝就没留下什么关于这恶蛟的说法?”

禹摇头:“彼时我关注多在治水之法,对精怪之事未多探询。只依稀记得老人提过,岷江之灵,受高山雪水与地脉阴气滋养,易生寒蛟。”

这时,丹木指着那颜色深黑的回水沱,脸上浮现出心有余悸的神情,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司空,虞官,我们族里的老人也是这么说的。他们说,那恶蛟……其实并不是天生的恶神。它原本只是江里一条偶然得了灵气、开始修炼的小蛟,懵懵懂懂,就像我们山里刚会跑的小羊羔,可能偶尔会调皮掀起小浪花,但从不故意害人。可是,很多很多年前,好像是从北边,或者是从水底下,飘来一股很坏、很冷、充满了怨恨的气息,像黑色的雾一样,钻进了它的身体里!从那以后,它就完全变了!变得极其暴躁,动不动就发狂,毫无缘由地掀起滔天巨浪,它自己……它自己好像也控制不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淹死那么多人畜,就像……就像一个被恶鬼附了身、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 他的描述带着羌人特有的质朴和形象,却直指问题的核心——那恶蛟很可能是共工残念侵蚀下的受害者。

羲青一边飞速在兽骨上刻画山形水势,记录丹木的话语,一边沉吟:“如此说来,与淮水无支祁的情况虽有不同,但根源似乎都指向那溃散的共工残魂。星盘观测此地煞气凝聚,对应星宿之光晦暗不明,主大凶之兆,然其气机混沌未明,凶戾中夹杂着混乱与无助,正合丹木所言‘懵懂顽童、被控作恶’之象。需知,星盘只能通过星野对应的星光变化,预示该地区的整体吉凶气运流转,却难以精确判定具体精怪之属性细节,后者还需实地观察与多方印证。”

砺带着几名老匠人,冒着飞溅的浪花,尽可能靠近山体仔细观察。回来后,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回报:“司空,玉垒山岩体主要是坚硬无比的花岗岩和部分玄武岩,开凿难度极大。不过,幸运的是,山体并非铁板一块,有几处明显的、似乎是远古地壳运动造成的纵向裂缝,以及部分因风化而相对松软的页岩层,可以作为我们下手的突破口。开凿之法,仍以我们成熟的‘火烧水激’之术最为有效。只是……” 他顿了顿,面露忧色,“如此大规模的动工,巨大的声响和震动,必然惊动那深藏水底的恶蛟,它绝不会坐视不理。”

禹凝望着脚下咆哮不息、仿佛蕴藏着无尽力量的江水,又抬头看了看巍峨沉默、却牢牢锁住水势去路的玉垒山,心中已然有了清晰的决断。他并非一味崇尚武力征服之人,疏导之道,其精髓在于“理顺”,无论是狂暴的水流,是阻塞的山川,还是被怨戾扭曲的心灵。

“我欲先行尝试,与那水中的恶蛟沟通。”禹取出随身携带、象征着帝颛顼权威、能沟通天地万灵的颛顼玄圭,神色庄严肃穆,“玄圭乃上古信物,可通万灵之语。若此蛟灵智未泯,尚存一丝本心,或可借此唤醒其清明,至少,让它明白我等此番前来,绝非为了杀戮与征服,而是寻求共存与解脱之道。”

这个决定有些出乎众人意料,连伯益都眨了眨眼。但仔细一想,这确实是禹一贯的风格——先礼后兵,心怀仁念。众人纷纷表示支持。

次日,在丹木的指引下,禹带着伯益、羲青、岳盾及数名护卫,来到玉垒山下水势相对平缓的一处石滩。此地距离那恶蛟盘踞的深潭尚有百余步,但那股阴寒暴戾的气息已然清晰可感。

禹独自向前走了十几步,立于水边一块巨大的礁石上,手持玄圭,闭上双眼,全力凝聚精神,将一股温和、坚定、充满了理解与疏导宏愿的意念,通过玄圭那温润的光华,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一**地传向江心那最深沉的黑暗之处:“岷江之灵……水中的存在……吾乃司空禹,奉舜命而行,为疏导天下水患,安抚万千生灵而来……知你身不由己,受外邪侵蚀,心神受制,狂暴非出本心……若尔灵台尚存一丝清明,愿闻吾言,或可共寻解脱束缚、重归自在之道……”

玄圭在他手中散发出朦胧而持续的光晕,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禹的意念如同温暖的阳光,试图穿透冰冷刺骨的深水,照亮那被黑暗与怨恨笼罩的灵魂。

起初,江水依旧按照自身的节奏咆哮奔腾,似乎毫无反应。但渐渐地,敏锐的羲青发现,那盘踞在深潭区域的暴戾气息开始出现了不正常的躁动,水面泛起了并非由水流自然形成的、诡异的细小涟漪。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一道水柱从深潭中心冲天而起,伴随着一声混合着极致痛苦、深深迷茫与本能愤怒的尖锐嘶鸣,那声音不像成年巨兽的沉闷吼叫,反而更似某种大型幼兽的哀嚎!江水剧烈翻腾,一个身影破开水面,显现在众人面前!

那并非众人潜意识里想象的、遮天蔽日的恐怖巨蛟,而是一条身长仅三四丈、通体覆盖着幽蓝色、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鳞片、头生一支晶莹玉色独角、一双竖瞳巨眼里充满了混乱、暴戾,却又在最深处隐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稚嫩与惊恐的……幼蛟!它的身躯相对于庞大的江流显得甚至有些“纤细”,周身上下缠绕着如同毒蛇般蠕动、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缕缕黑气——那正是共工残念的显化!它浮在水面,对着禹所在的方向,本能地龇牙咧嘴,发出“嘶嘶”的、充满威胁性的低吼,脖颈处的鳞片因紧张而微微竖起,但它的动作间,却透着一股不知所措的笨拙与慌张,尾巴不安地拍打着水面,仿佛一个被陌生人和巨大声响逼到墙角、既害怕又不知该如何保护自己的孩童。

“看!它……它果然不大!看起来……甚至有点……”伯益忍不住低呼,后半句“可怜”二字在嘴边打了个转,没能说出口。

丹木也死死握紧了拳头,呼吸急促,眼神复杂地盯着那幼蛟,喃喃道:“就是它!就是这东西害死了阿爸和阿哥……可它……它看起来……” 他心中的仇恨与眼前这“幼兽”的形象产生了剧烈的冲突。

禹心中更加确定了之前的判断。他稳住心神,继续通过玄圭,传递出更为柔和、更具安抚力量的意念:“莫怕……我们并非来伤害你……你看,我手中并无兵刃……我只想帮助你,驱除缠绕在你身上的这些痛苦的黑气,让你不再受它们控制,重获真正的安宁与自在……”

然而,禹那充满善意的意念和玄圭的清辉,仿佛刺激到了幼蛟体内那如同附骨之疽的共工残念!黑气骤然大量涌现,几乎将幼蛟幽蓝的身躯都染上一层墨色!幼蛟那双原本还有一丝迷茫的竖瞳,瞬间被纯粹、疯狂的暴戾彻底占据,它发出一声更加尖锐、充满了被侵犯感的嘶鸣,不再有任何迟疑,猛地吸起一大股江水,混合着它自身强大的寒冰妖力,化作一道足以洞穿金石、边缘带着锋利碎冰的寒流水箭,挟着刺耳的破空声,朝着禹激射而来!同时,它粗壮的尾巴狠狠一拍水面,掀起一人多高的浪头,向着岸边石滩上的众人猛扑过来!

沟通失败了!共工的残念如同最顽固的毒瘤,完全压制并扭曲了幼蛟那微弱的本我意识,将其变成了一具只知破坏的傀儡。

“司空小心!”岳盾厉声喝道,同时指挥护卫举起盾牌。

禹反应极快,在寒流水箭及身前,迅速从礁石上跃下,借助岩石躲避。那道水箭“砰”地一声击中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坚硬的礁石表面竟然被炸开一个浅坑,坑壁瞬间覆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霜!

浪头拍岸,水花四溅,众人虽及时后退,仍被浇了个透心凉。

禹退回安全地带,神色凝重,看着那在水中因为攻击落空而更加焦躁、不断翻腾嘶鸣的幼蛟,沉声道:“看来,言语已无法触及它的本心。唯有先将其制服,控制起来,方能隔绝共工残念的影响,再图慢慢驱除净化之策。”

原有的计划必须立刻调整。禹当机立断,决定将开凿玉垒山与降服幼蛟同步进行!利用开山产生的巨大动静和地脉震动,必然能惊出潜藏的幼蛟,趁其被激怒现身、心神因环境剧变而最为不稳之际,施行锁拿之计!

他立刻进行详细部署:“砺!你全权负责开山工程!按既定方案,集中人手和物资,于玉垒山东侧预定的裂缝处,实施‘火烧水激’!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开凿出泄洪通道!水自大江别出而为支流,此新开之水道,便命名为‘沱江’!此举首要目的,是分泄玉垒山段主干道至少三成的水势,减轻其压力,亦是为后续治理打下基础!”

“岳盾!率你麾下所有岳卫锐士,负责全程护卫!工匠民夫施工之时,需在外围布防,严防那恶蛟突袭伤人!同时,挑选最优秀的弓弩手,配备强弓硬弩,以浸油火箭助燃,以普通箭矢骚扰牵制那恶蛟!记住,非到万不得已,绝不瞄准其要害,以驱赶、限制其行动为主,不得伤其性命!我们的目标是生擒锁拿,而非斩杀!”

“伯益!丹木!你二人负责后勤与协调!组织所有能动员的羌人勇士和我们的民夫,负责搬运木柴、牛油、工具、石料等物资,务必保障工程所需!同时,立刻疏散玉垒山上下游、可能被工程或战斗波及的牧民点、临时营地以及所有牲畜,确保人畜安全!”

“羲青!你坐镇后方高处,密切观察天象与地气之细微变化!尤其是那恶蛟现身前后,其气息与周遭水元、星力的互动,若有任何异常或危险征兆,立刻以旗语或号角预警!”

“领命!”众人凛然应诺,声音在江涛声中依旧清晰可辨,随即迅速散开,各自投入紧张的准备工作之中。

与此同时,禹则与砺、以及几位被丹木请来的、在白狼羌中以手巧和经验丰富著称的老匠人一起,紧急商讨锁拿幼蛟的具体方法和工具。那幼蛟虽看似“年幼”,但毕竟是洪荒异种,力大无穷,鳞甲坚硬胜铁,更能操控寒冰之力,寻常的绳索、皮鞭乃至青铜锁链,恐怕在其挣扎和寒气喷吐下,不堪一击。

众人眉头紧锁,苦思良策。

这时,丹木仿佛想起了什么,眼睛一亮,猛地一拍大腿:“司空!我想起来了!我们族里世代流传着一个传说,在我们羌人圣地、玉垒山西边那座最高的‘雪宝顶’雪山的背阴面,那些终年不见阳光、冰雪覆盖的千仞悬崖上,生长着一种神奇的‘乌金藤’!它的藤蔓是乌黑色的,却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极其坚韧,据说比最硬的牦牛筋还要韧上十倍!我们族里最锋利的弯刀都很难砍断它!而且它天生就生长在极寒之地,根本不惧怕冰冻!或许……或许可以用这种乌金藤,编织成锁链,来对付那恶蛟?”

禹闻言,眼中顿时爆发出惊喜的光芒:“雪宝顶?乌金藤?不畏寒,刀剑难断?此乃天助我也!好!太好了!立刻组织人手,前往雪宝顶采集乌金藤!” 他略一思忖,下令道:“岳盾,此事关系重大,需得力干将带队。命山魈、飞猿二人,精选一队擅长攀爬、耐寒的锐士,再由丹木挑选一批熟悉雪山地形、勇敢可靠的羌人勇士同行,即刻出发!务必以最快的速度,采回足够的乌金藤!”

“是!”岳盾领命,立刻前去安排。

禹又对砺吩咐:“乌金藤采回后,需立刻进行处理。以桐油反复浸泡,增加其柔韧性与强度。同时,快马请仍在淮水营地的巫盼赶制一批具有安抚宁神、坚固束缚效力的符文骨片或玉片,待乌金藤锁链编成,立刻将其镶嵌或绑缚于锁链关键节点之上!”

“明白!”砺重重颔首,眼中充满了工匠遇到绝佳材料时的兴奋。

很快,一支特殊的采集队便在营地前集结。带队的是岳卫中赫赫有名的两位山地专家:山魈和飞猿。

山魈,年约三十五岁,身形干瘦精悍,脸上常年戴着一副不知用什么野兽头骨制成的、只露出双眼和嘴巴的诡异面具,行动间悄无声息,时而会发出几声类似猿猴的短促叫声。他本是西北深山被一群真山魈养大的弃婴,后来被猎人发现带回部落,因其形貌习性异于常人,与普通部众略有隔阂,却对山林有着超乎常人的理解和亲和力,尤其能驱策一些小型猿猴类动物。他话不多,声音尖锐,常用简单的音节和手势与人交流,但对自己认可的同伴极为忠诚。他的装备简单而实用:骨制面具和爪套,以及一只时刻蹲在他肩头、眼神机警的灰毛小猴,负责在高处侦察和骚扰。

飞猿,刚满三十,正是体力与经验的巅峰时期。他来自西南深山一个以采摘和狩猎为生的部落,是部落里公认最出色的攀爬者。他灵巧好动,胆大却心细,在复杂陡峭的地形中移动如履平地,性格略显调皮,时常模仿鸟叫兽鸣,惟妙惟肖,但对潜在的危险有着野兽般的敏锐直觉。自从与百草互表心迹后,他沉稳了一些,但眼中的跳脱光芒未减。他的装备更偏向实用:自制的石制抓钩、一面轻便坚韧的木盾、一筒淬了麻药的吹箭,以及一把锋利的砍刀。

丹木则挑选了包括他在内的五名羌人勇士,其中有一个格外引人注目的青年,名叫扎西。他看起来比丹木还要年轻一两岁,身材不算最高大,但眼神异常坚定明亮,像雪山上的湖泊。他的弟弟,就在去年夏天,在江边捡拾柴火时,被恶蛟突然掀起的一个浪头卷走,再也没能回来。家中除了悲痛欲绝的父母,还有一个年仅六岁、时常哭着要找哥哥的妹妹。扎西听闻大名鼎鼎的司空禹前来治水,心中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贡献一份力量,他不想让妹妹,也不想让寨子里其他的孩子,再经历失去亲人的痛苦。当丹木询问谁愿意前往危险的雪宝顶时,他是第一个站出来的。

采集队带着足够的干粮、御寒的皮毛、攀登用的绳索工具以及锋利的铜斧(虽然丹木说乌金藤刀剑难断,但总需尝试),在丹木和扎西的引导下,向着巍峨耸立、雪线以上一片银白的雪宝顶进发。

路途的艰险超乎想象。越是靠近雪山,空气越是稀薄寒冷,山路被积雪和冰覆盖,陡峭滑溜。若非山魈对山势走向有着近乎本能的直觉,飞猿能以惊人的敏捷在冰岩间找到落脚点,丹木和扎西等羌人勇士熟悉高海拔环境,队伍根本无法前进。

终于,在第三天的正午,他们抵达了传说中生长乌金藤的那片背阴悬崖。那是一片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几乎与地面垂直,覆盖着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冰层,在惨淡的日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光。而在那冰层之间,隐约可见一些如同黑龙般蜿蜒、紧紧吸附在岩壁上的乌黑色藤蔓,那便是乌金藤!

如何采集?正如丹木所言,铜斧砍上去,只能留下浅浅的白痕,震得手臂发麻。飞猿尝试用石制抓钩勾住藤蔓根部,然后和几名勇士一起用力拉扯,但那乌金藤与岩石的连接仿佛天生地长,坚固异常,纹丝不动。

“用火!在根部下面烧!” 山魈突然用尖锐的声音提议,他的小猴在悬崖上方叽叽喳喳地叫着,似乎在指示某处藤蔓与岩石连接处有缝隙。

这或许是个办法!众人立刻在避风处搜集来一些枯枝和随身携带的、用于引火的牛油绒。在扎西和另一名羌人勇士的掩护下,飞猿凭借其出色的平衡能力,悬在绳索上,艰难地在选定的几根粗壮乌金藤根部下方点燃了小火堆。

火焰在冰雪环境中顽强地燃烧着,灼烤着岩石和藤蔓的连接处。热胀冷缩的原理在此刻发挥了作用。只听“噼啪”几声脆响,被灼烧的岩石表面出现细微裂纹,那乌金藤与岩壁的连接果然松动了一些!

“快!拉!” 飞猿大喊。

崖顶和崖下的众人一起用力,喊着号子,“一、二、拉!”……“一、二、拉!”……

“咔嚓!” 一声巨响,一根手臂粗细、数丈长的乌金藤终于被齐根拉断!众人发出一阵欢呼!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如法炮制,采集第二根时,意外发生了。或许是火焰的热力融化了上方某处原本就不稳定的冰层,或许是他们拉扯的动静太大,一块磨盘大小的冰块突然从上方崩塌坠落,直直砸向正在下方固定绳索、负责警戒的扎西和另一名羌人勇士!

“小心!” 丹木目眦欲裂,嘶声大喊。

扎西反应极快,猛地将身边的同伴推开,自己却因为脚下冰面湿滑,躲避不及,被冰块边缘重重擦撞了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向着陡峭的冰坡下滑去!

“扎西!” 众人惊呼。

飞猿眼疾手快,立刻甩出抓钩,试图勾住扎西,但距离稍远,抓钩落空。山魈肩头的小猴焦急地吱吱乱叫。

扎西下滑了十几丈,才险险地被一块突出的岩石挡住。他的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显然是骨折了,额头上也磕破流血,但他咬紧牙关,愣是没哼一声,只是艰难地举起手,示意自己还活着,并大声喊道:“别管我!先采藤!治水……治水要紧!告诉我阿妹……哥哥没能亲手帮她抓住害死弟弟的怪物……但哥哥……尽力了……”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带着令人心碎的决绝。

众人强忍悲痛,知道此刻耽搁不得。在山魈和飞猿的指挥下,他们以更快的速度,冒着更大的风险,又采集到了两根足够长度的乌金藤。随后,飞猿和山魈亲自下去,用绳索和木棍制作简易担架,艰难地将重伤的扎西救了上来。

采集队带着宝贵的乌金藤和重伤的扎西,立刻踏上了返程之路。虽然付出了流血的代价,但希望之火,已然在手。

回到大营,禹亲自查看了扎西的伤势,命巫盼全力救治。他紧紧握着那乌黑冰冷、却异常坚韧的乌金藤,对丹木和所有归来的勇士深深一揖:“诸位勇士之功,禹与天下苍生,永志不忘!扎西兄弟之伤,乃为治水大业所负,我等必竭尽全力照料!”

接下来的几天,营地里一片忙碌。砺亲自监督匠人,将乌金藤剥去外层老皮,取其内里最坚韧的纤维,以特制桐油反复浸泡、捶打,再编织成两条碗口粗细、长约十丈的巨型锁链。锁链编织的过程中,巫盼送来的、刻满了复杂安抚符文的骨片也被巧妙地镶嵌在了锁链的几个关键节点上。制成的乌金藤锁链,黑沉沉的,触手冰凉坚硬,却又带着奇异的韧性,用力挥动时,竟发出隐隐的风雷之声,上面的符文在光线照射下,流转着微弱而神秘的光华。

数日后,一切准备就绪。开山锁蛟之日,定在黎明。

消息早已传开,不仅白狼羌,周边得到消息的羌人部落,如黑水羌、白马羌等,也都派了人前来围观。玉垒山对面以及上下游稍高的山坡上,密密麻麻站满了穿着各式羌人服饰的男男女女,他们神色紧张、期待、怀疑,交织在一起。白狼羌首领爰剑,在丹木和几位族老的簇拥下,站在距离禹的指挥位置不远的一处高地上,面色沉凝,一言不发,他要亲眼见证这一切。

黎明时分,天色微熹,玉垒山下却已是人声鼎沸,火把如龙。工匠和民夫们在岳卫锐士的层层护卫下,早已在预定开凿的玉垒山东侧山体裂缝处,堆满了如同小山般的干燥木柴和灌木,并泼上了大量气味刺鼻的牛油。

禹站在一处临时垒起的石台上,目光缓缓扫过严阵以待的众人,扫过那两条盘绕在地、如同蛰伏巨蟒般的乌金藤锁链,扫过远处山坡上无数双注视着他的眼睛。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那石破天惊的命令:

“开始——!”

刹那间,数十支浸饱了牛油、燃烧着的火箭,如同流星般射向那堆满燃料的山壁!

“轰——!”

烈焰瞬间升腾而起,贪婪地吞噬着木柴和牛油,火舌舔舐着冰冷的岩石,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直上云霄,将半个天空都映成了暗红色!岩石在高温炙烤下,逐渐变得通红,甚至开始软化、龟裂!

待火势燃烧到最旺、山壁被烧得几乎透明时,砺声嘶力竭地大吼:“泼水——!”

早已等候在安全距离外的、数以百计的民夫和羌人勇士,用皮囊、木桶、竹渠,将冰冷刺骨的岷江水,奋力泼向那烧得通红滚烫的岩壁!

“嗤——啦——!!!”

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声响连绵不绝,白色的水蒸气如同怪兽般冲天而起,瞬间笼罩了大片区域!剧烈的热胀冷缩,在山体内部产生了毁灭性的应力!

“轰隆隆——咔——!!!”

伴随着一声仿佛天崩地裂般的巨响,玉垒山东侧那巨大的、被烧灼和冰冻反复折磨的山体,终于不堪重负,如同被巨神劈开一般,大块大块的岩石崩裂、坍塌,一个宽达数十丈的巨大缺口,被硬生生撕裂开来!积蓄在玉垒山上游、被束缚了千万年的岷江水,如同挣脱了牢笼的洪荒巨兽,发出了更加兴奋和狂野的咆哮,沿着那新开的、倾斜向东南方向的缺口,轰鸣着、奔腾着汹涌而出!一道新的河流就此诞生,它带着初生的活力与浑浊的泥沙,向着远处的成都平原奔去——这便是后世被称为“沱江”的河流雏形!而与此同时,岷江主干道玉垒山段的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了一截,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似乎也减弱了几分!

“成功了!山开了!水通了!” 岸上爆发出第一波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无论是平水土之师的成员,还是围观的羌人,都为之震撼、激动!

然而,这开天辟地般的巨大动静和江河改道的剧烈变化,也彻底打破了江底那“夺波”幼蛟的沉眠,侵犯了它视为禁脔的领地!

“嗷——吼——!!!”

一声充满了极致愤怒、被惊扰的恐慌以及领地意识被侵犯的尖锐嘶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暴戾,猛地从那个颜色最深的回水沱中炸响!下一刻,江水如同炸开的锅,那条幽蓝色的幼蛟,带着周身几乎凝成实质、翻滚不休的浓稠黑气,猛地破水而出,腾空跃起数丈之高!

它那双已经完全被疯狂和怨恨占据的金色竖瞳,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岸上那些渺小、却造成了这一切“破坏”的人类!它看到了崩塌的山体,看到了分流而去的江水,一种源自本能和共工残念催化的、最原始的破坏欲被彻底点燃!它不再有任何犹豫,发出一声撕裂耳膜的尖啸,庞大的身躯挟着漫天水浪和刺骨寒气,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岸上人群最密集、同时也是工程指挥核心的区域猛扑过来!巨口张开,不再是单一的水箭,而是一道扇形的、蕴含着恐怖低温的寒冰吐息,如同死亡的帷幕,笼罩向大片区域!所过之处,空气凝结,水珠瞬间化为冰雹,地面迅速覆盖上厚厚的蓝白色冰层!

“布阵——!御——!” 岳盾的吼声如同岷江边炸开的惊雷,瞬间压过了蛟啸与狂涛!他深知此战关乎无数人性命,更关乎治水大业的信誉,必须依靠人族自身的力量顶住这第一波、也是最凶险的冲击!

最前排的岳卫锐士们,眼神坚毅如铁,面对那席卷而来的死亡寒潮,没有丝毫退缩。他们早已将蒙着多层湿牛皮、边缘用青铜加固的巨大木盾重重顿在地上,肩抵着盾,脚蹬着地,后排的锐士则用盾牌抵住前排同伴的后背,层层叠叠,紧密相连,瞬间结成了一道看似单薄、却凝聚了所有人勇气与力量的钢铁盾墙!他们齐声怒吼,那吼声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意志,仿佛在与天地争锋:“哈——!”

“轰——!”

扇形的寒冰吐息如同实质的冰川,狠狠撞击在盾墙之上!难以想象的巨力传来,最前排的锐士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位了,盾牌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恐怖的低温瞬间蔓延,木盾表面“咔嚓”作响,覆盖上厚厚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冰层,冰冷的寒气透过盾牌缝隙,刺痛着每个人的肌肤!几名站在最前方、承受冲击最猛的勇士,虎口崩裂,鲜血尚未流出就被冻住,口鼻中溢出鲜血,瞬间凝成血冰,但他们咬紧牙关,双目赤红,靠着顽强的意志和身后同伴的支撑,硬生生用血肉之躯,将这足以冻结灵魂的吐息扛了下来!盾墙,在剧烈的晃动后,竟然真的没有被冲垮!

“弩手!三叠射——放箭——!” 岳盾的声音带着一丝嘶哑,却依旧稳定如山!

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们,分为三排,轮番张弓搭箭!他们牢记禹“非到万不得已,不伤其性命”的命令,箭矢如同飞蝗,带着复仇的厉啸,却不是射向幼蛟的眼睛、咽喉等要害,而是精准地覆盖向它的四肢关节、肉翼连接处以及鳞片相对细密的腹部!箭矢撞击在坚硬的鳞片上,火花四溅,发出密集如雨的“叮当”脆响,大部分被弹开,但仍有不少刁钻的箭矢钻入了鳞片缝隙,或者狠狠钉在它相对柔软的肉膜上!

“嘶——!” 幼蛟吃痛,发出更加暴戾的嘶鸣,这些“小虫子”的骚扰让它烦躁不堪,攻势更显疯狂!它庞大的身躯在江边浅水区和岸上剧烈扭动、拍打,长尾如同巨鞭扫过,地面龟裂,碎石如同炮弹般飞溅,逼得前排盾阵不得不小范围移动格挡!它时而猛地潜入水中,下一刻便在另一处掀起数丈高的巨浪,狠狠拍向岸基,试图冲垮防线;时而再次跃出,喷吐着范围稍小但更加凝练的寒息,集中攻击盾阵的某一点,或是试图覆盖后方的弓弩手阵地!

战况瞬间白热化,陷入了惨烈的胶着!岳卫锐士们依靠平日严苛训练形成的肌肉记忆和超越生死的勇气,死死顶住幼蛟一波强似一波、花样百出的疯狂攻击。不断有盾牌在寒息和巨力下彻底碎裂,有勇士被冰棱划伤,被碎石击中,甚至被巨尾扫中,吐血倒地,但立刻就有后备人员嘶吼着顶上空缺,防线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人族的韧性、勇气与牺牲精神,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禹始终冷静地站在石台上,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规,紧盯着幼蛟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分析着它力量运行的规律和共工残念波动的节奏。他看到,在连续几次全力喷吐和猛烈的物理攻击后,幼蛟的气息会出现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衰竭,动作也随之有了一瞬间的、不足一次呼吸的迟滞;他也敏锐地察觉到,在岳卫锐士们舍生忘死的反击和骚扰下,幼蛟的注意力被有效分散,其周身的浓稠黑气,也因为情绪的剧烈起伏和力量的频繁调动,而出现了不稳定的、如同水波般的闪烁和局部淡化——那是共工残念控制力减弱、幼蛟自身灵识本能挣扎的迹象!

时机稍纵即逝,就在幼蛟又一次猛烈摆尾击退侧面一波弩箭齐射,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电光火石之间——

禹动了!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射向早已屏息凝神、如同绷紧弓弦般等候在他身旁的“锁蛟队”——由石牛和另外四名最强壮的羌人勇士(丹木在内)组成!他重重一点头,那眼神中传递的,是毫无保留的信任与决绝的命令!

与此同时,他再次高高举起那传承自帝颛顼、象征着人族与天地沟通信诺的玄圭!但这一次,他不再试图传递任何温和的意念,而是将自身历经十载治水、跋涉万里山川所磨砺出的、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混合着疏导江河、安抚黎民所积累的磅礴功德愿力,以及身后万千军民——无论是夏人还是羌人——对安宁生活最炽热、最虔诚的期盼,全部凝聚、压缩,通过玄圭这天地奇珍,化作一股无形无质、却仿佛能压垮山岳、震慑神魂的磅礴精神威压!这威压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源自秩序与仁德的、宏大的宣告与质问,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无形法则之链,精准无比地、狠狠地贯入了幼蛟那被黑气死死缠绕、痛苦挣扎的灵识最深处!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

禹的吼声与玄圭骤然爆发的、如同小型太阳般璀璨夺目的光华融为一体!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涤荡污秽、唤醒本真的纯净力量!声音与光辉,仿佛化作了开天辟地的初音与曙光,瞬间穿透了幼蛟周身那浓得化不开的怨念屏障,如同温暖的阳光刺破乌云,狠狠地“照见”了它那被埋藏、被扭曲的脆弱本心!

“呜嗷……?” 幼蛟发出了一声与之前暴戾嘶鸣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极致困惑、茫然与某种解脱般痛苦的短促呜咽!它那疯狂扭动的庞大身躯,出现了预料之中的、虽然极其短暂却足以决定战局的凝滞!那双原本只剩下纯粹毁灭**的金色竖瞳,猛地收缩,其中疯狂的血色如潮水般褪去,闪过了一瞬间的、如同初生婴儿般的空白与清澈!它周身的浓稠黑气,更是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泥潭,剧烈地翻滚、沸腾,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淡化、消散了大半!

就是这牺牲了无数勇气、等待了无数艰辛才换来的、千金难买的刹那!

“掷——!”

石牛须发皆张,如同愤怒的金刚,暴喝声撕裂空气!他与丹木等四名力士,早已将全身的肌肉力量、乃至不屈的意志都灌注于双臂,将这两条承载着人族智慧、勇气与希望的乌金藤锁链,如同投掷出部落的命运之矛,带着撕裂风雷的破空之声,奋力掷向那动作与意识同时陷入停滞的幼蛟!

那乌金藤锁链仿佛真的被赋予了灵性,在空中划过两道充满力量美感的黑色弧线,如同两条自远古苏醒的惩戒之蛇,一条精准狡黠地缠绕上了幼蛟相对纤细的脖颈,另一条则如同巨蟒猎食,迅猛地在其胸腹要害部位反复缠绕了数圈,死死锁住!就在锁链接触幼蛟身躯、感受到其体内那混乱气息的瞬间,巫盼呕心沥血刻画的那些安抚宁神、坚固束缚的符文,骤然被激活!柔和而坚定的白色光晕如同水银泻地,从符文上流淌开来,迅速蔓延至整条锁链,那光晕带着清凉安神的力量,持续不断地渗透进幼蛟的躯体,安抚它躁动惊恐的心神,同时也在飞速地强化着乌金藤锁链本身的束缚之力!

“嗷——!!!” 幼蛟猛地从那短暂而奇异的清醒状态中被剧烈的束缚感拉回现实!发现自己被牢牢锁住,它顿时发出了惊恐、暴怒、混杂着巨大委屈的尖锐嘶鸣!它开始拼尽全身力气疯狂挣扎,扭动身躯,四只利爪疯狂刨抓地面和锁链,口中残余的寒气如同失控般向着脖颈和胸前的锁链疯狂喷吐,试图将这该死的束缚冻裂、挣断!

然而,乌金藤天生地养于极寒雪峰,根本不畏冰冻!桐油反复浸泡后,韧性达到了极致!更有那符文之力,不仅安抚其心,更如同给锁链镀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使其坚不可摧!锁链非但没有在它歇斯底里的挣扎下断裂,反而在那巨力的作用下,越收越紧,深深地嵌入了它坚硬的鳞片缝隙之中,勒得它鳞片崩裂,幽蓝色的血液丝丝渗出!

“拉——!合力把它拖上岸——!” 禹的声音带着决战胜利前的嘶哑,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响彻整个战场!

岸上,早已如同即将决堤洪水般压抑着力量的另外数十名力士,包括无数双眼赤红、青筋暴起的羌人勇士,闻令如同山洪暴发,立刻死死抓住锁链的末端,身体向后倾斜到极致,喊着整齐划一、仿佛能撼动山岳的沉重号子:“嘿——呦——!嘿——呦——!” 数十上百人的力量汇聚成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与水中那庞然大物展开了最原始、最震撼的角力!

幼蛟虽然拥有洪荒异种的力量,但在水中尚且无法挣脱这专门为它打造、凝聚了人族智慧与信念的枷锁,一旦离开它最能发挥力量的水域,更是如同蛟龙失水!尽管它拼死挣扎,粗壮的尾巴拍打得淤泥飞溅,江水翻腾,但终究敌不过那汇聚了所有人希望与力量的拉扯,被一点一点地、带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它赖以生存的江水中,硬生生地拖拽了出来,最终“轰隆”一声,如同一座蓝色的小山,重重地砸在了岸边的浅滩淤泥之中,激起漫天浑浊的水花!

它,终于被彻底困在了岸上!失去了水流的凭借,又被乌金藤锁链死死缚住要害,它的挣扎虽然依旧猛烈,搅得淤泥翻滚,却明显地透出了一股强弩之末的徒劳与无力。它发出不甘、绝望而又带着一丝幼兽般委屈的悲鸣,眼中刚刚褪去一些的黑气再次试图翻涌,却怎么也无法掩盖那最深处流露出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迷茫。

禹快步走上前,阻止了想要上前进一步攻击的锐士。他来到幼蛟面前数步之外,看着这只仍在龇牙咧嘴、试图威胁他,却因为锁链的束缚和符文的安抚而显得色厉内荏的“幼兽”,心中并无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与淡淡的悲悯。他伸出手,并未直接接触幼蛟,而是隔着一段距离,缓缓将自身那温和而持久的疏导之力,混合着颛顼玄圭持续散发的清辉,如同春风化雨般,渡向幼蛟那被怨念和恐惧充斥的心灵。“安静下来……睡吧……暂时忘却这痛苦与狂乱……待你醒来,身上的戾气被涤荡干净,灵台恢复清明,或可得真正的解脱与自在……”

在他的持续安抚和乌金藤锁链上那些宁神符文的作用下,幼蛟剧烈的挣扎终于一点点、一点点地减弱下来。它眼中疯狂的黑气似乎被那柔和的力量驱散了一些,显露出底下那原本应有的、如同清澈江水般的淡蓝色眼眸底色。那眼眸中充满了巨大的疲惫和茫然,它看了看禹,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紧张注视它的人群,最终,发出一声细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呜咽,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只有那微微起伏的身躯,证明它还活着。

“成功了——!恶蛟被擒住了——!”

刹那间,整个玉垒山下,爆发出了一片远比之前开山成功时更加热烈、更加疯狂、更加发自肺腑的欢呼声!声浪直冲云霄,甚至暂时压过了岷江的咆哮!平水土之师的成员们相互拥抱,激动得热泪盈眶;岳卫锐士们尽管带着伤,也忍不住举起武器呐喊;匠人民夫们更是扔掉了手中的工具,跳着,叫着,宣泄着心中的激动与喜悦!

羌人们尤其激动!许多人跪倒在地,向着雪山和江水叩拜,感谢山神江灵的恩赐,更感谢禹和他的队伍!更多的人则是涌向岸边,想要近距离看看那被锁住的恶蛟,看看那些创造了奇迹的勇士和那位传说中的司空!

丹木第一个冲到了禹的面前,这个平日里沉稳的年轻猎人,此刻激动得满脸通红,语无伦次,他紧紧抓住禹的手臂,声音哽咽:“司空!成功了!我们……我们真的……真的做到了!阿爸!阿哥!你们看到了吗?!” 他仰天大喊,泪水混合着汗水和水汽,肆意流淌。

而一直站在高地上,全程紧绷着脸、沉默观战的白狼羌首领爰剑,此刻也再也无法维持他的冷静。他大步走到禹的面前,先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沉睡的、被乌金藤锁链紧紧缚住的幼蛟,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羌人都震惊的动作——他右手抚胸,对着禹,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弯下了他作为部落首领那从未轻易弯曲的脊梁!

“司空禹!” 爰剑的声音洪亮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敬意,甚至带着一丝颤抖,“爰剑……服了!白狼羌,服了!从今日起,我白狼羌全体族人,愿听从司空调遣!要人出人,要力出力,要粮出粮!只求司空能带领我们,彻底驯服这岷江,让我羌人子孙后代,再不受这水患恶蛟之苦!” 他身后的族老和勇士们,也纷纷抚胸躬身,表示彻底的臣服与拥戴。

其他部落的羌人代表,也纷纷涌上前,围着禹和他的部下,用羌语和生硬的夏族语表达着他们的感激和承诺。先前所有的疑虑、隔阂与戒备,在这一刻,随着幼蛟被锁、玉垒山开,而烟消云散。禹不仅展现了他的能力,更展现了他对生命(哪怕是恶蛟)的仁念和对承诺的信守,这彻底赢得了这些质朴而勇敢的山地民族的心。

禹连忙扶起爰剑,对周围激动的羌人们朗声道:“多谢诸位信任!禹在此立誓,必竭尽全力,疏导岷江,安定四方!此间之功,非禹一人,乃众志成城之果!此蛟虽擒,然其受邪气所染,本性非恶。我意将其移至上游一处僻静清澈、寒气充沛的‘伏龙潭’,以这乌金藤锁链镇之,借岷江源头清流与雪山地脉灵气,缓缓化其体内戾气。并派专人看守,定期查探,待其狂性尽消,灵智复苏,再行处置。诸位以为如何?”

“全凭司空做主!” 羌人们异口同声地响应。他们对禹这种不滥杀、给予改过之机的处置方式,感到由衷的敬佩。后来,羌人在禹选定的“伏龙潭”边,修建了一座“伏龙观”,世代派人守护,既是对那段历史的纪念,也是对生灵的敬畏与对安宁的祈愿。

降服幼蛟,凿通玉垒山分流沱江,首战告捷,意义非凡!它不仅扫清了治理岷江的第一道、也是最凶险的一道障碍,更重要的是,它赢得了岷山羌人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白狼羌首领爰剑履行了他的诺言,他不仅动员了本族所有能劳动的成年男女,还积极联络周边部落,为平水土之师提供了大量的民夫、熟悉水情山势的向导、以及宝贵的粮秣和牲畜支援。有了羌人的鼎力相助,后续的“灌口分水”工程(利用天然地势和人工堤坝,初步形成内、外江,精确调控岷江干流进入成都平原和继续南流的水量比例)和“青衣江多功峡疏浚”工程(开凿峡谷,分流支流青衣江的洪水,避免其与岷江干流洪峰叠加,并补充沱江流域)得以更加顺利、高效地展开。

在整个庞大的工地上,随处可见禹忙碌的身影。他依旧亲力亲为,与羌人首领、匠人头领一同勘测地形,商讨方案;他与民夫一同搬运石料,在冰冷的江水中固定木桩;他的皮肤被岷山强烈的紫外线和江风刮得更加黝黑粗糙,手脚磨出了新的血泡和老茧,但他的眼神始终清澈而坚定,他的脚步始终沉稳而有力。他的辛劳与诚恳,他对每一个普通羌人或者民夫的尊重,深深地打动了所有人。“阿克措”(羌语:伟大的引水者/治水人)这个名号,迅速在岷江两岸的羌人部落中传开,成为了对禹最崇高、最亲切的称呼。

伯益则如同鱼儿回到了大海,他在协助工程协调、利用自己的知识解决技术难题之余,最大的乐趣就是沉浸在羌人的部落里。他跟着羌人学习酿造咂酒,记录他们古老的创世史诗和关于雪山、雄鹰、牦牛的传说,详细询问各种动植物的羌语名称和用途,与丹木等一众羌人青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他的皮囊和简牍里,又增添了厚厚一叠关于羌族文化的宝贵记录。

羲青的兽骨上,更是以她地师特有的严谨与详实,记录了岷江流域的地理地貌、水文特征、气象规律、羌人各部的风俗习惯、社会组织、物产资源,以及这次轰轰烈烈的治水工程的全过程,包括开凿玉垒山、锁拿幼蛟、建设灌口、疏浚多功峡的每一个关键决策、技术细节和参与人员,甚至还包括了那幼蛟的详细形貌、特性以及关于其来历的种种传说。这些记录,不仅是为了当下的工程总结,更是为后世留下了极其珍贵的历史、地理和人文史料。

站在初具功效的灌口分水堤上,望着外江(岷江主河道)奔腾南去的大半激流,与内江(灌口东侧)被山势约束后平缓流入成都平原、即将化为润泽沃野的江水,再眺望远处由玉垒山分沱水道与青衣江多功峡疏浚河道勾勒出的水网雏形,禹布满风霜的面庞终于浮现出些许释然。岷江三大核心工事——玉垒开沱、灌口分水、多功峡疏浚——相继告竣,一套可循四时节令调水引流的水利格局,终在这片被洪涛反复撕扯的土地上初现轮廓。昔日肆意冲决的岷江水脉,如今随着山体凿痕与河道走向的精准契合,依循地势分流而下,浸润着逐渐复苏的冲积原野。他成功地将“疏导”的理念,在这片更为复杂、险峻的岷山川大地上,化为了又一个现实的奇迹。

离别的时刻终究到来。平水土之师即将拔营东下,奔赴下一个战场——汉水流域。

消息传出,无数羌人从四面八方涌来,聚集在营地之外和岷江之畔,为他们心目中的“阿克措”和这支带来了希望与安宁的队伍送行。场面比当初锁蛟成功时更加热烈,也更加充满了不舍的愁绪。

白狼羌首领爰剑带领着各部头人和族老,举行了隆重的送别仪式。他们献上了最肥美的烤全羊、最醇香的咂酒、以及大量便于携带的肉干、奶酪和糌粑。

“司空!”爰剑双手捧着一只盛满咂酒的牛角杯,走到禹的面前,声音洪亮而真挚,“岷山羌人,永世铭记司空与诸位之恩德!此去汉水,山高路远,凶险未知,愿山神保佑,江灵护佑,助司空再建奇功!若有需我羌人之处,只需一道信火,千里万里,我等必星夜来援!” 说罢,他将牛角杯高举过头,然后递给禹。

禹郑重地接过,仰头饮尽那辛辣而醇厚的酒液,朗声道:“头人与羌人兄弟之情谊,禹与平水土之师,亦永志不忘!岷江安澜,乃我等共同之功!望头人与诸位,善用此水,善守此土,让这片山川,永为羌人安居乐业之家园!”

“谨遵司空之命!” 众羌人头领齐声应答,声震山谷。

人群之中,丹木挤到禹和伯益的面前。这个经历了丧亲之痛、又参与了锁蛟壮举的年轻猎人,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崇敬,有不舍,更有坚定的追随之意。他对着禹深深一躬,然后转向伯益,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哽咽:“虞官!一定要保重!等你们治平了天下水患,一定要再回我们岷山来看看!到时候,我请你喝我亲手酿的老酒!”

伯益依旧是那副乐天派的样子,他笑嘻嘻地回拍着丹木的肩膀,眼中却也有些湿润:“放心吧,丹木兄弟!你这酒我可记下了!到时候要是味道不对,我可不依!你也保重,照顾好阿姆,还有寨子里的大家!”

就在这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小鹿般从人群里钻了出来,猛地扑到伯益腿边,紧紧抱住了他。正是那个曾被伯益从黑熊威胁下救下的阿竹家男孩。他仰着小脸,眼圈红红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块用皮绳穿起来的、光滑温润的白色河石,高高举到伯益面前,用带着浓重羌语口音的夏族语结结巴巴地说:“虞官……阿叔……给……路上……平安……”

伯益一愣,随即心头一暖,蹲下身,接过那块还带着孩子体温的石头,看着上面孩子用指甲勉强划出的、歪歪扭扭的、类似小鸟的图案,他明白,这是孩子能拿出的最珍贵的礼物和最真挚的祝福了。他揉了揉孩子的头发,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好孩子,谢谢你的礼物!阿叔一定带在身边,保佑我们一路平安。你也要好好长大,像丹木哥哥一样,成为羌人勇敢的猎手和守护者,好不好?”

孩子用力地点着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又努力憋着不哭出声。

这纯真而动人的一幕,让周围许多硬朗的羌人汉子和岳卫锐士都忍不住别过头去,或擦拭眼角。

羲青仔细地将最后一片记录着羌人送别场景和祝祷歌词的兽骨收入行囊。砺指挥着民夫做最后的物资清点和车辆检查。岳盾已经命令岳卫锐士们列队完毕,整装待发。

禹最后望了一眼那被初步驯服的岷江,望了一眼巍峨的玉垒山和更远处耸立的雪宝顶,望了一眼那些淳朴、热情、如今眼中充满了信任与不舍的羌人同胞。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感慨与柔情压下,转化为前行的坚定。

他翻身上马(或登上指挥车辆),手臂向前用力一挥:“出发——!”

号角长鸣,旗帜招展。庞大的平水土之师,如同一条缓缓苏醒的巨龙,开始沿着岷江下游,向着东南方向,向着那传说中烟波浩渺、挑战重重的汉水流域,迤逦而行。

身后,是羌人们久久不愿散去的挥手,是嘹亮而苍凉的羌笛送行曲,是丹木、阿竹家男孩以及无数羌人期盼与祝福的目光。

前方,是新的山河,新的征途,新的未知与考验。

但信念,已然如同岷江之水,一旦破开阻碍,便奔流不息,无可阻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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