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极风园归于平静。
杨澄步履极轻，走在廊道上，行至江若瑶房门前时，他的脚步顿了一顿，侧首，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房门。
随后，他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转身，推开自己房间的门。
几乎就在他房门合拢的下一刻，廊道尽头的阴影里，另一个修长的身影。
子书煜，他特意绕了远路，从湖心对岸的居所而来，只为一探师妹是否安好。
他静立于江若瑶门前，抬起手，却迟迟未能落下。
内心如同被两股力量剧烈撕扯——
一方面渴望与师妹促膝长谈，将白日里的担忧与告诫细细说与她听；另一方面却又恐这番言语会给她平添压力，扰她清净。
最终，所有的担忧化作一声叹息，他收回手，转身离去。
江若瑶的房间内一片黑暗。
她深陷于柔软的床褥之中，呼吸细微而均匀。
那个纠缠她多年的梦境，再次如约而至。
睡梦中，她的眼睫微微颤动，频率急促。
梦中是一片生机勃勃的古老森林。
参天古木枝繁叶茂，遮天蔽日，阳光只能透过层层叠叠的叶隙，散发出温暖而神秘的光晕。
她独自一人在这片绿意盎然的迷宫中奔跑着，追逐着前方那一缕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的光芒。
那光芒的尽头，似乎有一个动物身影，它每一次回头，轮廓都仿佛更加清晰一分，却又在她即将看清的瞬间，加速，将她远远抛下，望尘莫及又神秘。
……
翌日，修行阁内。
弟子们以小队为单位，有序地围坐在一张张紫檀木书案前。
沈眉一袭素雅长裙，立于讲坛之上。
今日的她，敛去了开幕时的凛然气势，神色柔和，语气温婉，与修行阁内儒雅书香气息完美相融。
她的身旁，静立着一位身着月白色丝制绸衣的男子，正是公孙尧。
他的眼神深邃而明亮，温和却又仿佛能洞悉人心深处。
“各位同门，”沈眉声音清越，悠然开口，“这位是天禄门二公子，公孙尧先生。今日便由他为大家讲授第一课。之后的每一次修学，都将由来自各大门派的杰出者轮流主讲。”
她微微侧身，向公孙尧颔首示意，“天禄门涉猎之广博，天下皆知。望诸位珍惜此次机缘，潜心修学，力求内外兼修，突破自我。”
公孙尧从容不迫地自沈眉身后步上前来，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于讲台中央的木桌后安然落座，手指随意地敲击着桌面。
“多谢沈园主抬爱。”公孙尧向沈眉微微欠身。
沈眉则回以一笑，随后便安静地快步退出了修行阁，将课堂完全交由了他。
公孙尧目光扫过台下众人，神情怡然：
“按年岁与辈分论，我或许与诸位多数人同辈。故此，今日课堂之上，还望各位不必过于拘谨。愿我等能一同探讨切磋，皆为推动天下清平而奋勉努力。”
台下众人皆凝神静听，但从他们愈发恭敬的神情可以看出，无人真敢将他视作“同辈”。
天禄门乃都城第一大门派，不仅商贾之道遍布天下，积累下泼天财富，更深谙为政之道，于朝野上下皆有声望，可谓左右逢源，势倾八方。
其派名望之盛，足以令在场绝大多数出身普通门派或地方的弟子心生敬畏，出现眼下这番景象，实属意料之中。
只见公孙尧唇角微扬，缓缓道：“今日，便由我来引领诸位，共同研习我等立身之本的第一课——识妖。”
“我深知，在座各位基础迥异。有人或许初次接触妖物，有人却可能自幼便随族人或师门斩妖除魔，护卫一方。”
他声音平和，照顾到了所有人的感受，“故此，本次授课内容我会尽量均衡深浅。还望已有基础者温故知新，初涉此道者亦能跟上步伐。”
说罢，他抬手优雅地轻轻一挥，示意侍从呈上教具。
几名天禄门侍从应声而动，小心地将一幅幅精心装裱的画卷架设于讲台前方。
当画卷逐一展开时，台下顿时响起一片惊叹之声。
那些画工精湛、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的妖族图像，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公孙尧缓声道：“此乃我天禄门耗费重金，聘请丹青妙手，依据无数可靠记载与亲历者口述，精心绘制的妖族画像。力求形神兼备，细节逼真，以供诸位观摩学习。”
话语刚落，台下的惊叹之声更甚，众人忍不住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不愧是天禄门！真是大手笔！”
“何止大手笔！这画功，这神韵，简直将妖物的魂魄都画出来了！价值连城啊！”
“能见此画，此行不虚！太值了！”
这些画像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力，将不同妖族的形态、特征、乃至那妖异气息都展现得淋漓尽致。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不由自主地被深深吸引，台下的江若瑶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看得入神，忍不住轻轻拍手低呼：“真厉害！”
“阁内藏书阁中，关于妖族形貌的工笔图谱与详实记载，不下百种。”身旁的子书煜声音冷淡责备，“瑶儿，你平日里若是能多用些心，便不会如此大惊小怪了。”
“唔，”江若瑶小声反驳，“阁里那些书都是老古董们才去翻的，枯燥得很！哪有天禄门这些画像来得直观绝妙？一看就懂！”
“呀！你们门派里还有专门的藏书阁可以看吗？真好！”坐在另一侧的丁语伊闻言，凑过来小声道，“不像我，想多看些书，只能去都城的集市书摊上淘换些野藏杂书，还常常不全……”
“我……我只认得海里的妖。”林业憨憨地挠了挠头，“岸上的，不……不认识几个。”
啪——
响木敲响，打断了台下的讨论。
嘈杂的修行阁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公孙尧身上。
他似乎因刚才拍桌的动作稍稍用力了些，握拳掩唇，轻轻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方才开口说道：
“看来诸位同门对此兴致盎然，且似乎各有见解。既然如此，我们便不再纸上谈兵。”
他扫视全场，继续道，“接下来，我将邀请几位同门上台，尝试辨识画中妖兽。”
说罢，他再次抬手示意。
几名天禄门侍从开始依序邀请弟子登台。
被点到的弟子中，有的自信从容，对答如流；有的则面对精细画像，显得犹豫迟疑，支支吾吾。
很快，侍从在公孙尧的示意下，朝着江若瑶她们这一桌走来。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江若瑶被邀请上台。
毫无准备的江若瑶顿时慌了神，下意识地求助般看向身旁的子书煜。
然而子书煜只是目视前方，面容平静，仿佛完全没有接收到她求救的信号。
“糟了……早知道就该听师兄的话，多看些书了……”
江若瑶内心哀嚎。
刚步上讲台，清幽的檀香气味便若有若无地飘来，源自于静立一旁的公孙尧。
这奇异的香气仿佛带有宁心静神的效用，竟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公孙尧一改方才授课时的疏离，趋前一步，神色格外温柔地低声对她说道：“江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见……见过公孙先生。”
江若瑶暗自咬牙，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不愿在众人面前露怯。
她抬起头，努力挤出一个明媚的笑容，朗声应答。
“呵呵。”公孙尧轻笑，转身引她走到一幅妖兽画像前，“那么，便有劳江姑娘为大家辨识一番，这幅画中所绘，为何种妖兽？”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幅画上。
画中形象似人非人，姿态妖冶中透着一丝清雅，婉约中又蕴藏着凛冽之气，倾城的容貌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江若瑶凝神细辨，画中女子虽具人形，但细节处却透着一股非人的诡异感：
眼神媚意流转，眼角天然上扬，指尖纤细却过于锐利，肤色是毫无血色的冷白，眉心及眼角处点缀着暗红色的繁复花纹，更添神秘魅惑。
整幅画都弥漫着一种勾魂摄魄的狐媚气息。
看到这里，心中已然有了答案，镇定开口道：
“这幅画中的妖物，虽具人形，难以一眼辨其妖状，与其他形态狰狞古怪的妖兽相比，甚至称得上优美。但实际上，它却是最易辨认的几种妖兽之一。世间善于魅惑异性、体态娇媚柔婉、常以幻化人形出现、且其习性中尤喜挖心取眼的妖物，除了狐妖，我想不出第二种。”
“这是狐妖！”
公孙尧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意。
然而，看着台下女子那副忽然变得自信甚至带着点小得意的神态，他心中忽起一念，想要再试探一下她的临场应变之能。
他抬起眼，追问道：“答案正确。那么，江姑娘，你可曾亲眼见过狐妖？”
“不曾。”江若瑶下意识地如实回答。
啪——
公孙尧手中的响木再次清脆地落下。
他并未让她继续发挥，而是顺势优雅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江若瑶可以下台回座。
他的目光依旧明亮，语气悠扬地转向全体弟子，朗声道：
“江姑娘答得无误。但我想，或许在座诸位之中，有人曾见过狐妖，却因其善于幻化、隐匿本性，而未能及时辨识出来。这，便是我等修习‘识妖’之艺的首要意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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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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