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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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心中焦急,见魏弦京这般低迷神态和他那张白海棠般的面容,叶翎心中还是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感:

“世子,此事是我自不量力,一意孤行,才连累了我阿姊。可我昨日侥幸拖延时间,帮了世子爷,我叶翎绝无半分悔意。我昨日所言句句出自真心。世子爷是我的恩人,也是京城百姓的恩人,若是上天有灵,必会庇佑世子爷事事顺遂,百病不侵。”??

魏弦京怔怔望着叶翎那张不算精致,却生气勃勃的面容,昨日观看杂戏时惊现的那活力又缓缓流回了他的胸腔里,让他心口发麻。

他有些慌乱地避开叶翎坦然赤诚的眸子,喘息几次方才回神儿,温声说道:

“我着人去请晋王过府一叙,会让他释放令姊,姑娘不必担忧。”

魏弦京的声音很柔和低哑,仿佛带着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叶翎几乎就被他完全说服了。可事关蛇女,叶翎还是追问道:

“世子爷,那晋王恶名在外,昨日对你的杀意尽显。你又怎么能让他听你的?”

话一出口,叶翎也察觉不妥,贵人的事儿哪里是她这样的草民可以过问的?况且世子爷已经答应帮忙,这般质疑实在是过于冒犯。

魏弦京也皱了皱眉,却并非被叶翎所冒犯,而是因为他要在晋王那里平事便会牵扯朝中是非,实在不易与旁人多言。不过片刻相处,他已经知道叶翎是胸怀坦荡,不拘小节的性格。所以即便麻烦,他还是温言解释道:

“晋王与江南盐商多有勾结,又曾以重金收买江南士人。江浙总督受其驱使,贩卖私盐,不过他们往来账册流出,我手中恰有一份儿,若以此为要挟,晋王必会屈从。”

顿了顿,他怕叶翎仍不放心,便又赘述道:

“况且昨日皇上口谕,即日便要派我去淮南平叛。淮南多瘴,道路艰险,晋王得此消息必会将注意力转移到我身上,令姊便会无碍。”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即便叶翎并非朝堂中人,也听得出他的未竟之语。原来他的处境并没有丝毫好转,虽然免去斩首之刑,却变成了被打个半死,流放淮南的结局!

淮南多山,莫说是魏弦京这样只能卧床的人,就是身体康健的壮年男子,也未必能平安走到淮南。况且淮南今春遭水患,去岁朝廷遣派工部修缮堤坝,可谁知户部拨款被朝廷和地方层层盘剥,最后竟给百姓建了个泥巴大坝出来!

泥巴大坝如何得用,不多时便被春汛冲垮。方圆百里百姓连番遭难,朝廷的抚恤又迟迟不到。今年夏季多雨,雨灾反反复复,粮米难寻,百姓中竟出现易子而食的丑事。可笑朝中仍歌舞升平,一派和气,哪儿管淮南早已水匪横行,山匪肆虐,乱成了一锅粥。

叶翎的心中压着巨石,连绵不断地钝痛着。她胸中有一种喧嚣的戾气,正在她的胸口左冲右突,寻找出路。沉默许久,她低声询问道:

“那世子爷何时出发呢?”

“皇上说择日而行,”

似乎是感觉到了叶翎脸上呼之欲出的关怀,魏弦京心中一软,故意用苍白的嘴唇扯出一抹笑容,温声道:

“旨意还未下达,我且高床软枕,好好歇歇几日。若不是姑娘搭救,我还在刑部大牢睡草席呢!”

叶翎也跟着笑了,眼眶却酸涩。她怎看不出魏弦京的故作乐观,也心惊于他对自己的性命满不在乎的姿态。其实昨日叶翎已经发现了,她的恩公仿佛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或是说,他早就失去了求生的**。

叶翎想不明白,魏弦京出身高贵,魏侯又对他宠爱有加,年纪轻轻便被请封,成为世子。无论是在文人士子,还是黎民百姓之中,魏弦京的名声都是数一数二的好。

若不是他这样的盛名给了叶翎底气,昨日她也断断无法因几句话而引起在场诸多百姓的共鸣。

可他为什么如此生死看淡呢?

叶翎不解,想得入了神儿,不自觉地歪着脑袋,一双清澈的瞳仁盯着魏弦京。魏弦京出身高贵,他自己又是绝好的相貌,本是遭旁人盯惯了的,可不知怎的,他此刻既觉得叶翎歪着脑袋盯着自己的样子像极了头上长着一撮呆毛,用一双黑豆似的小眼睛看着人的小雀,又觉得叶翎的目光过于坦白直率,令他不自觉地转开了视线,胸口有些发烫。

“文礼,将我书房暗格里的文书,送一份到晋王府上,找个腿脚快的。”

“得嘞!”

门口儿传来一个清脆的少年音,将叶翎吓了一跳。见她鬓边的小辫子左摇右晃,魏弦京骤然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有些失礼,忙道:

“方才是我的侍从,姑娘不必介意。若是姑娘不放心令姊,可随我稍等片刻。”

他沉吟片刻,又道:

“我虽能阻挠晋王,却没有本事阻拦皇上,姑娘还是尽快离京,另寻别处落脚为好。我会为姑娘备好盘缠,派人护送姑娘和令姊到达安全之所。”

“不必了。”

叶翎拒绝的言语冲口而出,话音刚落又觉得她的拒绝太过生硬:

“我有自己的去处,不必劳烦世子。而且…”

话到嘴边儿,她脑中的念头反倒越来越清晰了:

“而且,我也准备南下,前往淮南。”

魏弦京脸色微变,一双黑眸盯着叶翎,迟疑片刻才道:

“叶姑娘这是何意?淮南此刻杂乱无章,民生凋敝,匪患四起,实在不是好去处。姑娘行走江湖,想必也有所耳闻吧。”

“因为我在京城已难安身立命,且世子此去淮南道路艰险,我欲随行,照顾世子。”

叶翎大方坦承道。她从小被卖入戏班子,做得是模仿禽鸟的行当,模仿久了,便也学禽鸟走兽哪般,遇事全凭本心,直言不讳。她打心眼儿里感激魏弦京曾经的救命之恩,直觉般地相信他,也忧虑他的处境,甘愿与他同行。

谁知话一出口,魏弦京脸上和煦的神色就寡淡下来,只见他沉默半晌,方才声音冷淡道:

“我一路自有人照拂,不劳烦姑娘忧虑了。姑娘既然已经报恩,待我帮姑娘找到立命安身之所,我们便就此别过吧。”

他强压着胸口滞涩,冷淡地说道。他此行是死局,就算不在路上被皇帝或者晋王杀害,也很难在淮南的乱局中抽身。况且就算他侥幸在淮南存活下来,下一道圣旨绝不是允他高官厚禄,而是回京受戮。

皇帝并不怕他半路逃脱,只因皇帝手里拿捏着他母亲的命,魏侯全家的命。拿捏着他这些年在朝廷办差结识的同僚的命,拿捏着那些愿意还他一个公道的百姓的命。他又往哪里逃呢?

他已经连累了很多人了,何必连累如此赤诚纯质的叶翎。

叶翎出身寒微,日日抛头露面,博看客一笑,即便做不到八面玲珑,但对别人的情绪和态度都有一种小兽般的直觉。她见魏弦京语气转冷,推拒之意极为明显,便有些无措了,一时呐呐无言。

二人大敞着房门,等着来自晋王府的消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本来是极不和规矩的,叶翎浪迹江湖已久,尚不知事,魏弦京却是有几分不自在,过了半晌,轻声询问道:

“姑娘昨日在法场言及我于你有恩,可我实在不知何时见过姑娘。”

叶翎一愣,继而絮絮解释道:

“我八岁那年,来侯府表演杂耍。那时候我养的雀鸟被班主喂了草药,纷纷发了狂,砰砰往地上撞,惊扰了来看戏的娇客。

“我去捡那些鸟儿,侯夫人大怒,要将我们全抓起来,押送官府,还要将中了邪的鸟儿全部烧死。我心疼我亲手养大的鸟儿,不肯放手,那时你…”

不用她再多言,魏弦京已然全想起来了,轻声叹道:

“那时我令人将杂耍班主抓起来了,放了你们,是吗?那本就是杂耍班主贪图恶人的钱财,惹出祸端。那次宴会是老夫人的寿宴,本是说好来一个百鸟朝凤的杂戏,图个吉利,没成想那鸟雀都撞在地上。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了刺激,寿宴后怏怏不乐,没过几个月便故去了。”

叶翎没想到当年还有这样的后事,一时又有些无措起来,但魏弦京镇日与人打交道,怎会轻易让他人难堪,于是又轻声问道:

“你后来便因此感激我?姑娘实在无需介怀,那本就非你之过,我不过是做了应当做的事,无足轻重,反倒是你,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救了我的性命,是我的恩人才是。”

“…可是…”话至一半,叶翎看着魏弦京淡然温和的面容,一时之间觉得真相也无关紧要了。她心里清楚,魏弦京当年所做的或许对他来说是举手之劳,但对于叶翎来说,魏弦京是将她拉出泥淖的人。

当年,叶翎还不叫叶翎。她是杂耍班子里的“雉奴”,从小和被杂耍班主搜罗来的雀鸟一起长大。她自由忍饥挨饿,身量很小,可以被挂在绳子上,和被圈养的雀鸟一般“飞”起来。

她不过是一个杂耍班主用见不得光的手段搜集来的奴隶,她的一生就是被拴在绳子的一端,任由绳索深深陷进她干瘪的腰腹。

直到她遇到了魏弦京。魏弦京不仅仅是让她也免除了牢狱之灾,免除了可以预见的死亡。他派人将杂耍班主藏匿的卖身契递还给了懵懵懂懂的叶翎。从那时起,叶翎才真正是叶翎,而不是杂耍班子里似禽非禽,似人非人的雉奴。

“…你是叶翎我的恩人,你对我的恩情,此生难报。”

最终,叶翎只能固执的、干巴巴地说着。她从魏弦京的神态中也看得出,魏弦京并未真正认同她报恩的话。被魏弦京随手施恩的人有如过江之鲫,她不过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罢了。况且魏弦京此时危如累卵,旁人不落井下石已是难得,何谈知恩图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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