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里，赵氏宅邸上下的气氛俨然大换。赵姬不再需要陪酒卖笑，下人对赵政伤愈期间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
因为秦国传来了消息，安国君崩逝，谥号秦孝文王，由其子异人继位，改名子楚。子楚书信至赵，说思念妻儿，希望赵国送还赵姬与公子政。这一刻，两人的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见一切似峰回路转，否极泰来，只有一人的心，如死灰燃尽，再起不了半点热光。
赵政听母亲说有人送信来说他被抓了，但是赵姬那时哪里有能力去救他，只得听天由命。他不用想也知道那是谁。送信也好，闯宫也好，小白终于来救他，却是在这么穷途末路的时刻。
想必是怕搭上自己那条命吧……这个世道，谁不为自己而活？
他居然，还抱着多余的期待。
“政儿……待你好了，娘就带你回到你父王那儿……以后……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我们了……哈……哈哈哈……”
枕边是母亲扭曲的得意和刺耳的张狂。赵姬已欣喜得不能自已，不顾赵政是否张嘴，径自将药往他喉中灌进去。
不日，赵政回到秦国，改名为：嬴政。
嬴政开始学习政事，同时心中重复着一度放下的计划。那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白泽，好像他们从来都不曾相遇过。他越来越不明白，白泽当初出现在他面前，到底是为了什么。
三年多后，子楚薨，谥号秦庄襄王。长安君之前因在上党屯留谋反，遭剿灭，嬴政唯一的强敌已被铲除，又有相国吕不韦推举，他顺理成章地继位为王。而他登基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坑杀所有在赵国欺辱过他的人！
摄政的吕不韦默认了这一旨意，在他眼里，为了顺利地控制这个傀儡，坑杀几条贱命又有什么所谓。依照此时秦国的强大，赵王断不敢违，同时还能震慑各国。
听说牢狱里那个大胡茬在他回秦前就死了，嬴政觉得十分遗憾，而后将这件事交由吕不韦全权处理，他不愿再想起那些日子里的狼狈。等心上的尊严被践踏透了，他终觉自己是个高傲的人。
夜里，嬴政在偌大的章台宫中呆坐。他面前铺着一张泛黄破旧的布。那是白泽离开前，在他的衣襟里塞的一块布，上面写着一个字：善。
他冷笑。不知道白泽看到他登基的第一大功绩，是何种感觉。
夜风从窗门的缝隙钻进来，抚动烛光。大厅的正中央，白衣青年仪态万方，在玄色勾勒的暗夜里，立若绿竹，静若睡莲，眉眼深沉凝重。
嬴政一惊，下意识地想叫人，却又瞬间止了声，诧异更加深了几分。
“白……泽？”
他的指尖微凉，胸口滚烫，静声屏气地等着什么。
白泽呼出一口气，应道：“阿政。”
话音未落，十四岁的少年欣喜万分，不顾君臣礼仪，跳下台阶，直朝对方奔去，却被一句兀然的质问挡了路——
“为什么要做那么残忍的事？”
少年僵在半道，脸上的愉悦顷刻间烟消云散。
是啊……他在高兴什么？他已经……不是赵政了。
“我教你的……你是不是全忘了？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嬴政看着他那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冷冷地看着，他也觉得身上哪里在痛，却说不出来是哪里。应该是到处都痛，三年多前在牢里受过的伤，那近乎十年在赵国受过的伤，里里外外都在痛，痛到浑身颤抖。
“我只是把他们对我做的都还给他们而已，有什么不对？你问我对他们做了什么，你又知不知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白泽忍着隐隐的怒意，沉声回他：“我给你吃的，我救了你的命，我教你怎么做人……但没有教你怎么做禽兽！”
“你救我的命？”嬴政直视着他，“你救的不过是个空壳……这个空壳里本来是有一缕魂在的，你却等到魂飞尽魄散尽后……才将这个壳子带了出来，你自以为救了一条命，可你救的是条死尸啊白泽……你到底以为你是谁？
“你到底以为你是谁！”
帝王的质问如同深穴中的龙鸣般，在整座大殿来回覆辙。
烛火在两人的瞳孔中舞动，彼此间的气息交错回旋。章台宫里沉重的的风声抹消了所有在暗夜中窸窣的响动。
静默许久，嬴政轻声道：“我读了《山海经》，看到了‘白泽’的图册。”
书里对“白泽”的记载，他一字不漏的背下来了。他知道白泽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当时白泽没有立马救他出牢狱，定是早知他不会死，知道他会回秦，会为王。
所以那个时候白泽才会说，就是因为知道他是谁，才会救他。所以这只畜生……根本不懂对于“人”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白泽没回话，他知道嬴政只要学会识字，迟早有一天会明白那“名字”的意思。
嬴政眉目锐如刀锋，继续沉声道：“若你连‘人’都不是……你又有何资格教我如何做‘人’！”
白泽悲戚地望着他。
他本是来斥责嬴政的，却被嬴政一句句反逼，他对人类的理解，至始至终都胜不过嬴政。即使他寿命长远，与嬴政相比，作为人活着所经历的事与时，却是少得多。
难道说……是他错了么？嬴政会称王，是天定的，但他会成为这样的人，也是天定的么，还是说，是他一手造成的？是不是如果他早些去救嬴政，就不会落个这样的结果？
他转身，踱步离开，不再回头面对嬴政。他不知道这一步步，对嬴政来说又是怎样的一次次背叛。
他暗自决意，若不弄清那些问题的答案……他将永不再与人类接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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