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理反应消失了,好奇心压过了一切。
我什么也没问!
他开了头,必然会继续说下去。
果然他开始跟我说起他和他战友的故事。用他那低沉而柔和的嗓音,带着些隐约的感伤以及时间长河里沉淀下来的厚重感。
他在十八岁那年报名参军,被分到一片大山林里。那儿几乎与世隔绝。日常训练的辛苦自不必说,还要忍受远离家乡亲人的孤独与寂寞。
他说起这些往事,脸上浮着笑,眼神柔如水。
他的那位战友,来自北方,是他同年兵。新兵集训后,两人被分到同一个班里。两人头一次见面,就觉彼此亲切。此后又同起同卧,同饮同食,一起吃训练的苦,一起挨班长的骂,一起在除夕夜想着家哭过。朝夕相处了五年,感情深厚较其他战友不同。
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那一年他们所属的集团军要整建制裁编。他俩都没留下来,各自复员回了老家,从此天南海北,难再相见。
那个年代电话还不普及,两人书信来往不断。
“那会儿给他写信是我最重要的事。拆看他的来信是我最开心的事。”他说。
烟燃到了尽头,他又起身点上一支。
“后来呢?”我问。
“到第二年冬天,他写信来,叫我去他家过年,看北方的大雪。”
“你去了吗?”
“去了。”短短两个字,似有千钧重。他手指间那一点星火不住轻颤。
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说他当时高兴得心要炸开。迫不及待写了回信,约定见面的日期。谁知这封信一去,便再没有回信。他等了一天又一天,熬了一夜又一夜,写了一封又一封信去追问。
没有回信。
他每天守在镇上的邮局门口,精神恍惚。他做了种种猜想,没有人给他答案。他几乎疯了,想去北方战友家一探究竟,又怕一动身错过了来信。
如此煎熬了一个月,他终于买了张火车票,启程去往那再熟悉不过的地址。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忍不住问道。
他抬头望向夜空,像没听到我的话,喃喃自语:
“我到的那天是傍晚,下着好大的雪,铺天盖地。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他曾说过要跟我一起打雪仗。”
明明是夏夜,我却感觉寒意袭人。
“有点冷。”我轻声说。
没想到他竟张开手臂,把我搂在怀里,柔声说:“不冷,我抱着你就不冷了。”说到后面,他竟哽咽了。
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那位战友。我没吱声。他的怀抱很舒服,我却没有生理反应。
过了片刻,他醒过神来,慢慢松开我,整个人滑进了溪水里。他在水下憋了很久的气。久到我开始担心,伸手去拉他。
他冒出水面,抬手抹去脸上的水,一双眼通红。
他哭了,躲在水下哭。
我没有经历他的遭遇,无法真切感受他此时的心情,但我开始心疼他。
我握住他的手,说:“我们回去吧。”
这个故事不听也罢。不听也知道是悲剧。我不愿他再难受。
他紧紧握住我的手,握得太紧,我的手开始感到轻微疼痛。他向我挤出一个笑,在白色月光下是如此惨淡。
“我没见着他,只见到他的遗像和新坟。”
他抽噎着,万分艰难的说。眼泪顺着他脸颊往下滚落,掉进溪水里,滴滴有声。他泪眼朦胧的看着我,无限深情。
我知道他看的是另一个人。
我心疼他,怎会计较?
我缓缓上前投入他怀里。他一把抱住我,低声呜咽,眼泪一颗颗滴落在我后背,滚烫灼心。
“那一天,他去邮局取信,回家路上,遇到一个掉进冰河里的小孩,他把小孩救了上来,自己却……”
我心下恍然,难怪他对我落水如此惊慌,听说我冷便用身体来温暖我。
他真正想救的,想温暖的,是他那为救人而牺牲在冰河里的战友!
我不知如何安慰一个正凄然恸哭的成年男人。何况受他情绪感染,我也忍不住流下泪来,唯有紧紧抱着他。
良久,他深吸了口气,沉入水里洗了脸。
“我失态了。”他努力扬起嘴角。
这段往事他想必一直藏在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没关系,我很愿意听。”我说。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他牵着我的手涉水走上石阶,清凉的夜风吹过,冷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递来汗巾让我擦身子。
“你帮我擦擦背。”我说。
他温和一笑,接过汗巾,轻轻替我擦干头发,又极轻极柔帮我擦去全身的水珠。
他擦得很慢,却很有条理。我闭上眼享受着,心里并无杂念。
回去的路已不是来时的路,是另一条穿越稻田直达我家门外的路。
一路上他很沉默,我也没再开口。我拉着他的手,他没有松开。
我们一前一后斜着身子慢慢走在狭窄的田埂上,直到临近省道,灯光所及之处,才松开。
他跟我爸妈闲聊几句,买了包烟,冲我笑了笑便转身回去了。
我站在门口路灯下,看他背影消失在远处,直至不见。我转头望向石桥的方向,不由恍惚起来。
我像是去另一个世界打了个转,再回来时,这里也不再是原来的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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