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悟已经死了。
死在一千四百年前，与周山冬日的第一场雪里。
而那一场雪是枕月降下的。
乔灿看了眼身侧的枕月，很快又将眼神移开：“你也不是故意的，与周山本就天色异常，他只是正好死在了那个雪天。”
未悟死的那天，与周山从黄昏开始就一直起风，而那时未悟的经书丢失了一页，只笼统记得走过的几个地方，从黄昏开始就在沿路寻找。
夜色与大雪一同降临，未悟终于找到了他的经书，却无棉衣，也无房屋遮蔽，只能躲在桥头的一座废弃小亭里，等待风雪过去。
到半夜雪愈来愈大，未悟难捱严寒，成了一缕幽魂，不知是受何指引，一路来到西天门，在此处徘徊一千四百余年。
乔灿从没觉得这件事是枕月的错。
像这种明知要变天，愣是不回家非得顶着危险在外面晃荡的人实在太多了，几百几千年当值下来难免有几个人死在他们手上。
更何况，若是有凡人犯了神怒，也是由他们降下天罚。
“我才没有觉得对不起他。”枕月撇了撇嘴，“我是真的觉得他很烦，在这里念经念了一千多年了，来来回回就这么几篇，晚上做梦都是他的声音。”
未悟似乎是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朝他们这边走来。
枕月把乔灿往前一推：“想个办法把他弄回与周山去，用他以前的事刺激他。”
乔灿嘴角抽了抽。
要是那么容易就能把未悟弄回与周山，你还用找我帮忙？
没办法，人都已经站在这里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未悟脚步慢悠悠地，并非因为他不急，只是他已经死去太久，已不像刚死之魂那般灵活。
乔灿先是跟他瞎扯了几句，半天找不到切入点，向枕月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却看见对方躺回了原来的柱子上悠哉悠哉地看戏。
乔灿心一横，道：“未悟师父，你可记得一个名叫明媚的姑娘？”
听到这话，未悟顿了很久，久到乔灿以为他不会回答。
“不记得了。”未悟拧着眉，仿佛他的脑海里有双无形的手在打捞记忆，可却打捞上一片空。
“她是一个妖怪，松树妖。”乔灿慢慢给他提醒。
未悟眉头拧得更紧了。
乔灿回头，用眼神告诉枕月起效果了。
枕月回望他，示意他继续。
“她以前总跟着你，你们关系很好，你给她送过簪子，她给你做过饭。仔细想想，你应该能记起她来。”乔灿继续引导。
未悟直直地看着乔灿，眼神空洞迷茫，黑色的瞳孔中仿佛有一层雾，无论如何都拨不开。
等了很久，未悟眼神恢复清明。
乔灿一喜。
看来枕月的办法还是有点用的。
“这位神官，你来找我是有何事？”未悟如刚刚见到乔灿一样，微微颔首。
乔灿的笑意僵在脸上，脖子僵硬地回头。
枕月耸耸肩，对这样的情况早已熟悉。
“我路过而已，来找我的朋友。”关键时刻，乔灿把枕月拉了出来。
未悟不疑有他，既与他无关，他便如来时那样慢悠悠地离开了。
乔灿躲回柱子后面，压低声音对枕月道：“完全没用啊。”
“雨神老弟，你知道我对他用了多少种方法吗？天界有记载的关于记忆和魂灵的办法我用了个遍，就这样都没把这秃头给送走。”枕月跳下来，伸了个懒腰。
他声音太大了些，乔灿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没事。”枕月完全不在意，“就算被他听到了也不会怎么样，不用多久他就忘记了。”
枕月摸着下巴，又露出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要说对魂灵的研究，其实魔族比神族更深刻，要不我们去找魔族帮忙吧？”
乔灿脸色发白，把凑近的枕月拍开：“你别想打那两个人的主意。”
“好好好，我不打他们的主意。”枕月像没骨头一样顺着乔灿的力道被推出去，转了两圈，然后背朝乔灿挥手，“你慢慢想办法吧，我还有事，要走咯！”
语毕，枕月飞上石柱，足尖轻掠，潇潇洒洒地飞远了。
乔灿看了眼又开始念诵经文的未悟，一时也想不出办法，只能先回去处理公务。
阿芽双手各提着一桶砖，正在院子里扎马步。花酌就在不远处，守着一个有个破洞的水桶。
这水桶是被阿芽打破的，由于不服管教，阿芽跟师父打了一架，她的武器就是这个水桶。
结局当然是阿芽惨败，毕竟不是谁都会像祝常乐那帮手下一样让着小孩子。于是，阿芽被罚扎马步扎到这个桶里的水全部漏完。
“花酌，你＊＊＊＊＊＊＊＊，白养你了，让你把水倒掉点都不行！”阿芽被太阳晒得脸色通红，全身是汗，又刻意压着嗓子，骂人的气势都降了三分。
“喵！”花酌大叫了一声。
阿芽师父闻声而出，拿着教鞭就往阿芽身上打：“说几回了，嘴巴放干净点，记住没？记住没？给我记着了！”
师父每说一句话便打得更重一点，很快阿芽背上和手臂上便出现了红痕，衣物上沾了血。
“记住了，我不敢了，师父。”阿芽很快求饶。
“别偷懒，接着蹲！”
师父放下教鞭，又去一旁打了几瓢水，将水漏了近半的水桶加满。
阿芽剜了花酌一眼。
花酌当没看到，趴在水桶旁边睡觉。
之后乔灿又找了很多办法，仍旧是和之前一样，未悟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只会念诵着脑海里仅能记住的几篇经文，终日在西天门游荡。
这日乔灿照常一无所获地往回走，却见润雨殿门前站了个人。
乔灿上前：“三殿下。”
“嗯。”祝无忧扫视着润雨殿的装潢，状似无意地说，“我听说五弟病倒了。”
神魔力量难以相融，祝卿安回到天界没多久就只能卧床养病，身体条件肉眼可见地变差，面色一天天憔悴下去。
不过，祝无忧跟祝卿安的关系应该还没好到会去探病的地步吧？
这一母同出的四兄弟跟他们五弟的关系好坏似乎跟年龄有关，跟祝卿安关系最好的是祝常乐，其次是祝如愿，再次是祝无忧，最差的是祝瑞康。
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祝瑞康和祝无忧跟祝卿安年纪相差不大，他们两个总以为天帝偏爱了祝卿安，而另外两位兄长因为小时候没有这种烦恼，所以跟祝卿安相处融洽。
“是的，病得很重。”乔灿如实相告。
祝无忧抬起一只手，灵光闪过，掌心出现一个小瓷瓶。
“这是我大哥给他找的，说是有点用，我不想见他，你去送吧。”
祝无忧轻轻将药瓶抛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乔灿接住药瓶，看着他的背影，浅浅一笑。
要真是祝常乐找来的，那这个小瓶子会直接到祝卿安手上。
算了，不拆穿他了。
瑶珏殿内兰花四季常开，殿内暗香浮动，深吸一口气，神清气爽。
殿前多了一堆纸灰，应当每天都有烧，最上面那层很新鲜，底部则比较暗且碎。
乔灿有听说过，魔族人为亲人祈福的办法，便是以血为墨，在符纸背面写下祈福语，寻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在自家屋前烧掉，并跪在火苗前，口中不停地吟诵咒语，直到符纸燃尽。
看这些纸灰的堆积程度，瑶珏已经烧了很久了。
殿内比店外还静许多，瑶珏见他来了，只抬头瞥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手上的事。
乔灿照例行礼，而后由侍女领着去见祝卿安。
而祝卿安正在床上玩过家家……
“你今天的精神比往常要好啊。”乔灿把那句“你几岁”硬生生咽了，在床边坐下。
祝卿安生无可恋：“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慢慢衰弱，我现在每天都不太想活了。”
乔灿站起来，见门外没什么动静，又慢慢坐下，道：“你别乱说，你要是死了，瑶妃娘娘能跑进天宫里跟其他人玩命。”
“所以我这不是没寻死嘛。”祝卿安收起摆在床上的小人，双手撑着下巴，“你说几千岁的老人家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动又动不了吃又吃不下，就等死。”
他们衰弱的速度没那么快，不至于等死……
乔灿拿出祝无忧给的那瓶药：“你大哥给的，托我带过来，说是有用。”
祝卿安打开瓶盖，闻了一下：“这种药大哥前几天送过了，这瓶肯定是我三哥送的，他不好意思问其他人给了什么，所以送重复了。他还拉不下脸来叫自己的人给我，所以让你送。”
乔灿：……
“你怎么知道不是四殿下或者二殿下？”
祝卿安拉开床头的抽屉，把药瓶放进去，里面果然有一瓶一模一样的药。
祝卿安示意他乔灿看过去，指尖划过抽屉里的物件：“大哥不会多想，只要有用的都会给我送来，但他会留心，不会送重复；二哥不会送并非他专业的东西，只会送些排忧解闷的玩意儿；至于四哥，他巴不得我早点死，不会送药的。”
“完全瞒不过你。”乔灿垂下头。
祝卿安笑笑，从抽屉里拿出个小东西给他：“我听说你想送走未悟，这个或许能帮到你。”
乔灿接过看了看，是个小人，跟刚才祝卿安玩过家家的小人很像，不同的是这个小人身上有个“灵”字，字体工整到令人发指，很明显就是祝卿安写的。
知道乔灿在担心什么，祝卿安补充道：“放心，这个不算邪术。”
未悟是地缚灵，试过将他送走的人除了乔灿和枕月还有很多，不过他执念实在太深，记忆又残缺不全，至今没有人能将他送走。
乔灿掐着小人肚子上的“灵”字：“你是想让我用这个收了他，送他去往生？”
“不是。”祝卿安道，“我想让你将他带去见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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