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学之后,老先生刚走出教室,少年便被学生们团团围起来,乔灿坐在树枝上,越过孩子们去看他。
“先生,你多少岁了啊?”
问话的是领头的小孩,个子很高,说话声音嘹亮,刻意和少年站得很近,以展示自己优越的身高。
“十四岁。”少年眯着眼睛温柔地笑着。
“比我还小点儿,我马上十五了!你个子也矮,细胳膊细腿的,老先生怎么找了你教我们?教得明白吗?”
孩子们哄堂大笑。
“既然如此,大家今天就先别走了,每个人来我这里背一遍《千字文》,没背出来不许回去。”少年仍旧笑着。
孩子们立即变了脸:“凭什么?”
“我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哦,还能把释义也讲出来,你们不行吗?”他灰褐色的眼睛看向领头的男孩,“你年纪还比我大一点哦。”
“你……”男孩双手叉腰,架势像只公鸡,“我干嘛要听你的?”
“你不会是背不出来吧?小哥哥?”少年笑意不减,“小哥哥”三个字尾音被拉得很长,一下子就让领头男孩红了脸。
“背就背!”他两手一挥,回到座位上背书去了。
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做了个十分错误的决定,因为《千字文》他根本就背不出来。不止是他,其他人也不行。
“喂!”男孩跳脚,“这篇文我们今天刚学,哪能背啊?”
少年抬头看向他:“我能背啊。今天刚学,还是我教你们的哦。”
少年搬了张凳子坐在教室门口,把门堵上,手中戒尺在门上一点一点敲击着:“背一个走一个,没背完今天就等着在书塾里过夜吧。不用想着能跑掉,除非你们不想读书了回家去种一辈子地。”
一群孩子脸皱得像苦瓜,借着窗外已不再明亮的日光苦兮兮地背书,更有甚者直接哭了出来。
少年完全不为所动,坐在教室门口看明日的教案,等着他们过来背书。
乔灿伸出脖子去看旁边那男孩的书,文字写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
乔灿抓了片树叶,以树枝为笔,照着书本画上边的文字。
画着画着天就黑了,乔灿听见门口有人在说话,抬头看见老教书先生回来了。
“你觉得哪个会先背?”
少年下巴往乔灿的方向抬了抬:“那个。”
老教书先生点点头:“应该是他,这孩子聪明,就是不太认真。”
说着他又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女孩:“那个孩子既聪明也认真,就是胆子太小了,这会儿估计已经背完了,不敢来,等着有人起头呢。”
没过多久,乔灿身边的小孩果然把书一合,到教室门口背书了,他背到一半左右,被二人提到的小女孩捏着衣角跟在小男孩后面。
小男孩背完以后,少年指着另一个小孩,道:“你跟他一起走吧,回家路上送他一程,明日来了以后,你们两个换个位置,他坐窗边,你坐到教室正中。”
被他指到的孩子七岁左右,前几日刚来,只能认识几个简单的字,让他提前走没人有意见。
在完全伸手不见五指之前,所有人都把书背完了,少年跟着最后一个孩子走,乔灿也飘回了本体上。
雨还在下,少年给他的学生撑着把泛黄的白色油纸伞,走到乔灿身侧时,他突然停下了。
不小心淋了一头雨,学生回头:“老师,怎么了?”
少年抬眼看着满树桃花:“这树桃花开得极好,摘一点酿酒吧。”
听到要爬树摘花,学生顾不得回家了,扔下书箱就往树上爬:“我来摘我来摘,我爬树可厉害了。”
“小心点。”少年满眼含笑。
似乎是偶然,少年又看向了乔灿的方向,只轻轻一眼,很快便移开,仿佛只是眼神从他身上掠过。
那种危险感又来了。
乔灿不敢妄动,乖乖等着他们把桃花摘完。
学生动作伶俐,摘了开得最好的桃花献宝一样捧到少年面前。
第二日,天空依旧明亮,下着很小很小的雨。
少年穿着蓝衣短袄,披着件短斗篷,撑着油纸伞从树下经过时又抬头看了桃花树一眼,这一眼正好看到乔灿所在的位置。
乔灿往本体后面飘,逃到另一棵树上。
“对不起,老师。”有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从后面故意撞了他一下,嘴上说着对不起,眉眼间却在偷偷笑着。
少年伞微微向前撑,为孩子挡住雨滴:“撑着伞,别着凉了。”
少年半蹲下,怀中书籍放在腿上,用袖子细细擦净孩子脸上的雨水:“和我一起走吧?”
孩子自然是不愿意的,连连摇头。
少年把伞给他,微笑着:“那你自己小心些,路滑。”
言毕,他将书放进短斗篷里抱紧,离开了。
对于孩子而言,着凉发热便等于几日不用去学堂念书,也不用写习题,他探着脑袋跟在老师后面,步子越来越慢,等看不见老师的背影了,小孩子把伞一扔,高兴地跳起来。
乔灿也松了口气,灵识飘回本体。
桃树下有个水坑,小孩子爬到树上,从树枝上跳进水坑里,看着溅起的水花放声大笑。
他从不考虑是否会摔伤,也不在意生病后是否会难受,只在意这一时欢喜。
乔灿在离孩子不远的枝桠上看着,花瓣落了满地,又被孩子踩得变色,粘腻地和泥土混在一起。
春日的风不急,却带着寒意,伞在地上转了几圈,被吹到屋檐下。
那屋里住了个懒汉,此时还未起床。
“哎呦!”
小孩子再次跳进水坑里,踩到水里烂掉的花瓣,脚下打滑,身体失衡,后脑勺狠狠撞在树上。
这一下撞得不轻,乔灿揉着被撞疼的膝盖,担忧地看了小孩一眼。
小孩被撞疼,大声哭着,坐在水坑里,全身湿。
乔灿接了滴雨水,用灵力扔出去,砸在懒汉门上。
“来了来了。”懒汉的声音带着倦意,脚步声慢悠悠的,“谁啊?用小孩子喊门?”
懒汉开门一看,门口只有个小孩,脏兮兮地坐在树下,他甩手关上门,两步跑出,经过时,带翻了屋檐下的油纸伞。
孩子被抱走,屋前安静下来,乔灿懒懒地趴在树枝上,望着翻过去的油纸伞发呆。
也许是发觉那个孩子逃了课,老师又回到这里,见到这般凌乱的场景,他顿住脚步。
慢慢地,他捡起伞,走到树下,抚摸着树身,柔声道:“给你添麻烦了。”
乔灿全身一颤。
他看得到自己?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奇怪,少年兀自笑了笑:“我为什么要跟一棵树说话?”
少年离开了,独留乔灿在原地怔愣了许久许久。
乔灿开始频繁地关注这个奇怪的少年,他在书塾里有了个自己的位置,少年给他同桌讲课总讲得很慢很慢,乔灿拿着树枝树叶也学了不少。
他很喜欢少年写的字,极力模仿着他的写法。
偶尔他会偷偷用同桌的纸笔,把自己写的作业混进同桌的作业里,晚上飘到少年家的窗口看他修改。
少年灰褐色的眼睛再也没有看过他,好像从前那些只是偶然的巧合。
小半年之后,少年给外地一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写了信,介绍那位比他年纪还大写的男孩去那边读书。
学了小半年,孩子终于承认,《千字文》真的是很简单的课文。
少年也知,以他的学识已经无法再教给这个孩子更多了,他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启蒙老师。
分别时那孩子哭得稀里糊涂地跟少年道歉,乔灿握住紧手中的树枝,老师也会有把自己送去其他先生那里的一天吗?
习字和简单的文章都讲得差不多了,少年开始给乔灿的同桌讲些更为深奥的课文,乔灿对人类的知识接受得很慢,往往同桌会了他还满脑子浆糊。
每当他学晕了的时候,少年便会极其巧合地道:“这个比较难,我再给你讲一遍。”
有时候乔灿实在不想学,坐在桃树枝上吹风,心思早已不知跑到了哪里。
“别开小差!”少年扬了扬手中的戒尺。
乔灿脖子一缩,习惯性地偏头去看同桌手里的书,此时才发现少年看不到自己,自己却跟他的学生一样怕他手里的戒尺。
在没见过世面的乔灿看来,教书先生简直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类生物,就算年纪轻个子矮力气小,走在村子里其他人还是得尊称他一句“先生”。
转眼便到了末秋,往年桃佑村秋日也多雨,不知为何,今年十分干燥。
少年家是两层小楼,第二层有个很宽的阳台,上面摆了张小桌。
此时少年就坐在桌前,开了一坛春天埋下的桃花酒。
有根树枝伸到了阳台正上方,枝叶干燥,被风一吹树叶落满了阳台。
乔灿坐在树枝上,看着那白色的酒液心生好奇。
楼下似乎有人在喊,少年应了一声,转身下楼开门。
乔灿按捺不住好奇心,化为一片小小的花瓣,跟着落叶一起掉入酒杯中。
醇香的酒味入喉,乔灿晕乎乎的,面色潮红,肚子里仿佛有火在烧。
这种东西好像有什么刺激性,乔灿莫名有些兴奋,借着风飘起来,粉白色的桃花瓣掉进酒坛里。
他正在酒坛里欲生欲死,听到人声,乔灿猛地惊醒,飘回枯败的树枝上。
他撑着脸,对少年努努嘴:“小气。”
少年似乎没发现酒变少了,将客人请到桌前,摆上小菜和他谈着天。
乔灿抓了抓自己干燥的脸。
天干物燥,很久没有下雨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