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客人是老教书先生,将书塾交给少年以后他清闲了许多,整个人容光焕发。
乔灿飘在树上,寻不到机会偷酒喝,便想飘回本体去。
“你真的不走吗?”老教书先生问。
走?小教书先生要离开了?
乔灿离开的脚步停住了。
老教书先生语重心长地道:“你这么年轻,又富有学识,当真愿意在这个小村子里教一辈子书吗?你的画在外面都卖到千两一幅了,我那个朋友很愿意教导你,跟着他会比留在这里更有前途。”
“老师,我总觉得,留在这里是有意义的。”少年带着温柔的笑。
老教书先生叹了口气:“我是老了,但还能再教几年书,桃佑村有我守着就够了,你才十四岁,理应有大好前途。”
“我挺喜欢这些孩子的。”少年四两拨千斤,婉拒了老教书先生的提议。
老教书先生咂了口酒:“罢了,我劝不动你,明日我儿子会来接我去镇里住,我这么大年纪经不起几番折腾,以后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你若一直待在桃佑村,我百年以后你得接我的棺椁回来。”
“会的。”少年含着笑,承诺着很远的以后。
他给老教书先生添满了酒,举起酒杯敬道:“老师,祝你往后顺遂平安。”
老教书先生酒杯往少年的酒杯上一碰:“亦祝卿安。”
霜降之后便进入冬日,乔灿懒洋洋地窝在本体里,死活不肯飘出本体一步。
他已经很多日没有去学堂了,过冷的天气使得他连树枝都握不住。
皮肤越来越干,他记不清有多少日没有下雨了,照这样下去,他早晚会枯萎。
才刚修炼出灵识就要枯萎了,乔灿整日为自己的生命感到不值。
少年仍旧每日都从树下经过,偶尔会在树下停一停,但再也没有抬头看过他。
不开花的桃花树是不值得旁人为其驻足的,想到这里,乔灿又抓了抓自己干燥的皮肤,枝条搭拉着。
今日是个大晴天,天空没有一片云,阳光自天际直直地照下来,很干,很晒。
少年如往常一般自树下经过,仍穿着初春时那件灰蓝的短袄。
经过树下时,他拽了拽乔灿的枝桠。
也许是因为缺水太过虚弱,枝桠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响,断了。
乔灿疼得龇牙咧嘴,心里十分不爽,看那人在盯着不小心拽下来的树枝发愣,施了个法术。
少年脚下像是拌到什么,直直地倒下,脑袋直接撞在树干上,树身都被撞得摇晃了一下。
少年爬起来连连道歉,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眼前这是一棵树,不是人,撞到了是不需要道歉的。
他的道歉让乔灿很受用,当即原谅了他,伸出枝叶给他乘凉。
那人却离开了,不一会儿,带回来一壶水,浇在乔灿脚下。
今年干旱,村民连喝的水都要省着,他将一壶水都倒在树根上的行为让乔灿怔住。
他真的很怀疑这个人是不是看出了他是只妖怪,可少年的行为却又频频令他打消疑虑。
好在南陵冬日有雪,连着几日的绵绵小雪救了乔灿一命,让他不至于□□死,但下雪之后更冷了,乔灿缩在本体里修炼,盼着早日拥有行动能力到温暖的地方过冬。
这日少年又从树下经过,今日没有抱着教案,怀里抱了许多棉衣。
到桃树下时,少年抱得有些吃力,将一匹棉料搁在树下,只抱着成衣去往书塾。
乔灿想知道他要把这些成衣带给谁,十分难得地飘了出去,跟着他到了久违的书塾。
少年把棉衣放下,看向讲台下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们,道:“每个人上来领一件棉衣,我不太清楚你们的尺码,如果没有合适的就跟我说,我改一改。”
孩子们先是难以置信,接着便欢快地笑起来,跑到讲台前领自己心仪的衣服。
推推搡搡之间,少年按住衣服维持秩序:“别急,老师的每个学生都有,不过,领了衣服以后大家要帮老师一个忙。”
“好!”悦耳的童声响彻教室。
少年带着穿了新衣的孩子们走到乔灿的本体下面,拿起那匹棉料:“老师不会爬树,你们帮老师用布匹把这棵桃树包起来好不好?”
“老师,为什么要包起来?”有好奇的孩子问。
少年微笑道:“就像孩子们冬天要穿棉衣才会暖和一样,桃树也要穿衣服。这可是村子里长得最好的桃花树,等春天到了老师还要摘桃花酿酒呢,孩子们不会让老师没有酒喝吧?”
“不会!”
孩子们忙活一阵,没多久乔灿就穿上了棉衣。
乔灿抚摸着树上陌生的质感,棉料跟少年身上的短袄一样,灰蓝灰蓝的,很暖。
等孩子们散尽热汗,少年又道:“我准备了一箱红箩碳和几个火炉,来几个力气大点的小英雄帮老师搬到教室里去吧,以后教室就不会冷了。”
几个孩子匆匆跑过去了。
乔灿对少年的财力叹为观止。
他不是年初那对人类只有浅薄认识的桃树妖了,读了一年书,他已知晓棉衣和碳对人类的贵重程度,少年直接就搬到教室里烧,一整个冬日下来,需要的银子数不胜数。
乔灿怀疑少年的两层小楼里藏了座金山。
可惜结果令他失望了,他翻遍了少年的小楼,并没有找到金山藏在哪里。
他只在少年家里找到很多幅画,各式各样的,有的被装进木盒里,盒上贴了张纸,纸上写着不同的地址。
乔灿还没有学会书画鉴赏,只觉得画得好看,并没有多留意。
那时的乔灿还不明白,有些东西的价值并不只是用金钱来衡量的。
不过乔灿很快就回到了书塾里继续读书。
一来是书塾里很暖和,二来他实在对这个教书的少年充满好奇。
开春之后依然没有下雨,乔灿在旱死之前终于拥有了化形的能力,夜里偷偷跑到河边喝水,天亮之前又跑回原地以原形等待读书的孩子们从他身侧经过。
由于大旱,今年只有他这一棵桃树开了稀稀拉拉的花。
花实在太稀了,乔灿难以面对,但孩子们依然很高兴,书塾里那个胆小的小女孩摘了花下来,用草绳编成花环带在头上。
天越来越热,河水也越来越干,田里的庄稼受不了干旱,很多都枯死了,村民整日苦着脸,今年秋日的干旱比去年更甚。
乔灿已经不敢偷偷跑去喝水了,只有渴到实在受不了才喝几口。
这种天气根本不能上课,少年直接给孩子们散了假,书塾空了下来。
可能因为他是村子里长得最好的一棵桃树,有些村民会跪倒在他面前,请求神灵庇佑。
可乔灿只是一个刚化形的小妖怪,没有庇佑任何人的能力。他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般拼命修炼过,有时他会在没人的时候哭,眼泪还未滴下来便干了,没有留给村民一滴水。
在夏天最热的时候,乔灿心上悬着的那颗石头还是砸了下来。
有人倒在自家农田旁,再也没能救起来。
这件事引起了不小的恐慌,村民议论纷纷,有能力的村民忙不迭地搬离了桃佑村,生怕下一个渴死的就是自己。
在一个皓月当空的夜晚,少年来到了桃树下。
乔灿心嗵嗵嗵跳个不停,他即希望少年能下定决心离开桃佑镇,又不希望他走,同时他很害怕,害怕少年认为是他这个妖怪给村子带来了大旱。
最终少年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树下站了一会儿,离开时身上披满了皓白的月色。
后半夜,天空突然下起了大雨。
乔灿起先是懵的,尝到甘甜的雨水才反应过来,兴奋得差点化成人形跳起来。
他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很久,很快他就听到了少年挨家挨户敲门的声音。
他本以为是报告喜讯,可却听到他急切的声音说:“快走,要发涝灾了。”
村民大多数没读过什么书,听书塾里的教书先生这么说,将信将疑地收拾东西往村外跑。
“轰!”
是上游的洪水决堤的声音。
上游的河先前干了,河堤被烈日晒了太久,泥土变脆,承受不住突然到来的大水。
这已经不能算雨了,是天开了个窟窿,水从窟窿里流出,淹没人间所有的一切。
大水冲得人几乎要站立不住,少年破旧的油纸伞落在乔灿脚下,在地上滚了几圈被风吹上天不知所踪。
乔灿化为人形和村民一起疏散,他的小法力被雨水遮掩,谁也没有发现他这个妖怪。
可也只有他是妖怪。
山洪决堤,房屋倾倒,桥梁崩塌。
乔灿和村民一起被流水冲走,却只有他还能爬起来。
他看见爱爬树的小男孩头撞在石头上,看见同桌溺亡在父母怀里,看见胆小的小女孩紧紧抱着年幼的妹妹。
他们都不再动,不再笑,不再说话。
最后乔灿只能茫然地看着四周,探寻不到一丁点活人的气息。
他不知道自己在地上坐了多久,呼吸都变得迟钝。
他从未觉得夜晚有这么长,好像天永远都不会亮。
可东方还是泛了白,熟悉的人声将他拉回了现实。
老教书先生大声招呼着身后的人:“这里有个还活着的,腿受了伤,好像走不了路了,快来个人搭把手!”
来者多是官兵,少数是昨日逃出去的村民。
乔灿空洞洞的眼神看向村民背上背着的那个少年,他面色灰败,双目紧闭,白得黯淡的皮肤失了最后一丝血色。
那一刻乔灿觉得,这个雨夜再也不会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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