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本身就带着某种强行换视角的气场。
不过,老板显然也到了“死马当活马医”的阶段,他沉默两秒,还是点了点头——反正打算解约,多听两句也不亏。
林时柚站在一旁,心里很清楚——他临时看后台的时间不过十几分钟,她原本只是让他“陪同看看现场”,根本没指望他在这种高压场合接手话语权。可现在,当他往前迈出这一步时,她几乎是本能地退了半步,把他前方的位置空出来。
“我刚才简单看了你们过去三个月的到店数据。”
陆迢川开口,语速不紧不慢,“你们的老会员在全部顾客里占比不算低,说明前期口碑和服务是稳的。但近一周开始,老会员到店频次明显下降,同时投诉率集中暴涨——对吧?”
老板的眉心动了一下,这一次没有打断。
“这说明,真正被‘杀掉’的,其实不是你们的用户资产。”陆迢川继续往下,“而是他们对你们原本已经形成的使用习惯。”
这句话像是悄无声息地捅到了关键处。
他抬眼看向后方一排护理床,又看向前台边上那台正在卡顿的收银机,最后视线停在贴满活动宣传单的小桌上。
“你们这次上线新系统的时候,一口气把预约、会员卡、储值和积分商城都打包放进去了,对吗?”
老板“嗯”了一声。
“对老会员来说,他们原来只需要记住一件事——‘我去你这里做护理’,付款方式和流程已经刻进了肌肉记忆。”陆迢川解释,“现在你让他们先在小程序预约,再线上买套餐,再到店核销,再参加积分活动,原来的一步变成了三步或四步。”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语气仍然平静,却把问题一点点剥开——
“你们以为是在提高效率,实际上,是在用复杂度惩罚复购。”
“用复杂度惩罚复购。”
这句话落下时,林时柚心里甚至有一种“被当场解剖”的感觉。她在产品规划里无数次说“要把数字化变成新的基础设施”,却突然意识到:对很多早就习惯线下流程的店家与顾客而言,这套“基础设施”一旦设计不好,本身就会变成新的门槛。
老板的脸色略有变化。
“那卡顿呢?会员次数不见了呢?”他仍不打算轻易被说服,“这些难道不是你们系统的问题?”
“这是系统问题,需要我们解决。”陆迢川一点不避,“但我想确认一个事实——这是第三天集中爆发,对吗?”
老板点了点头。
“那我冒昧问一句,”陆迢川继续道,“这三天里,你们有没有把一部分高敏感度的老顾客从‘新版流程’里临时抽出来,用最简单的方式托住?”
老板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懂这句话的具体含义:“你什么意思?”
“很简单。”
陆迢川向门店内部看了一圈,指向刚做完护理、正在刷手机的几位中年女性,“像这种每次消费金额不低、频次比较稳定的老顾客,你们完全可以挑一批出来,主动打电话解释:‘我们系统在升级,这段时间您可以像以前一样来,我们帮您人工记账;等系统稳定了,再统一导入。’”
“哪怕这段时间你们前台辛苦一点,手工多记几笔,也不要让她们和所有人一起,被拖进不稳定的完整流程里。”
“现在这种做法,是把所有人都放进同一个试验场,让最敏感的一批人承担全部不确定性。”
他平静地总结:“这不是简单的 bug 问题,是复购路径设计本身出了错。”
一连串的分析下来,空气里的不耐烦渐渐被某种更安静的思考替代。
旁边一直低头整理小票的店长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其实这两天抱怨最多的,确实是这些老会员,她们经常说‘以前不用这么麻烦’,有的人直接转去别家了。”
老板没说话,视线却明显在那张被划出几条线的宣传单上停得更久。
“次数不见了的那批顾客,”陆迢川补充,“我看你们后台记录,有一部分是因为换了套餐,原来的储值打包进新卡里了。但前台话术没讲清楚,她们以为自己的次数被扣掉了。”
“数据其实没丢,只是你们没把变化讲明白。”
这句话落下时,老板的指尖轻轻敲了一下柜台。
冷静、残忍,但难以反驳。
“那你觉得,现在还有得救吗?”他最终问出了这句。
“有。”
陆迢川说得干脆,“但要分层来救。”
他拿起刚才的宣传单翻过来,在干净的背面用借来的圆珠笔迅速画了三个圈:“第一层,是你们的高频高客单老会员,大概占总人数不到 20%,但贡献了接近一半甚至更多营收。”
“这批人在接下来三周内,不要再让他们体验任何‘不确定的流程’。你们能做的,就是一个个打电话道歉,告诉他们:‘您这边我们先按老方式来,预约、计次、折扣我们人工帮您暂时记着。’”
“第二层,是中频、在乎价格但对服务还有信任的顾客。对他们来说,这次系统事故是你们给自己制造的一次‘赔礼道歉’的机会——比如说,这个月你每次到店我们额外给你一次小护理,或者积分翻倍。有限的成本,在他们心中叫‘我被你们当回事了’。”
“第三层,是刚刚进来的新客。他们没有旧流程可对比,可以继续走现在的完整路径,哪怕偶尔卡顿,只要你们服务态度和补偿到位,容忍度会高得多。”
他把“顾客层级”和“运营方式”的关系简明扼要写下,像在为这家门店画一张缩小版的生存图。
“我们会把这套东西整理成数据看板给你们。”陆迢川抬眼,“三周的周期,目标是老会员到店率拉回到原水平的 80%,投诉率压到现在的三分之一。”
这一次,他给出的不是安慰,而是一组可以被验证的数字。
老板盯着那几个数字看了很久。
“那如果做不到呢?”他问。
“那你们解约。”陆迢川答,“我们认。”
回答安静,却有一种“把退路说得更明白”的决绝。
现场沉默了一会儿。
最终,老板长长吐出一口气:“合同,先不解了。”
“你们回去一周内把完整方案给我,我这边按你说的,把前台和门店分层执行。三周后,我们再看结果。”
“可以。”
这一次,林时柚和陆迢川几乎同时开口。
—
从商场出来时,雨已经小了。
天色还阴着,玻璃顶上残留着被暴雨拍打过的痕迹,地面有一层浅浅的水光,把路灯晕成一圈圈柔软的光斑。
空气里仍是潮湿而沉重的味道,却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林时柚走在前面,手里还捏着那张被划满圈和箭头的宣传单,纸已经被捏出几道折痕。
她刚才在门店里时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直到此刻才稍稍松了一点。
她回头看了一眼走在身侧半步之外的男人。
“刚刚那些分层和路径……”她忍不住问,“是你以前做过类似的,还是临时想的?”
陆迢川把圆珠笔在指尖转了转,像是习惯性的动作,随后随手插回口袋。
“逻辑类似的东西,以前见过很多次。”他说,“这次只是换了个对象。”
“以前?”她抓住这个词,语气里带着职业性的敏锐。
“嗯。”他没有多解释,只淡淡补了一句:“你们这种体量的小商家,盘子小,路径短,错误更直接——每一个偏差都会砸在账上。”
他说到这里,像是怕话太重,又补了一句:
“好处是,方向一旦修正,恢复速度也会比那些庞然大物快很多。”
林时柚听完,竟然笑了一下。
那笑意谈不上轻松,却有一种在狂风雨里站定之后,终于能呼吸上一口的疲惫释然。
“所以,我们是一种‘一错就死,一对就活得挺快’的生物?”
“差不多。”陆迢川看了她一眼,“适者生存。”
走到停车场入口的时候,她停了一下脚步。
雨声在顶上拍着玻璃罩,声音闷着,像低频的心跳。
她侧过身,认真地看向他。
“刚刚在店里……”她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如果你不出声,我今天大概就被人当场执行‘死刑’了。”
她很少那么直接地承认自己的脆弱与失误,更多时候习惯用玩笑包住狼狈。
可这一次,她反而觉得没必要绕弯。
“谢谢。”她说,“是真心的那种。”
陆迢川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你刚刚做得其实很好。”他开口。
这句话来得很平静,没有安慰人用的那种柔软语气,反而像是一种客观评估。
“很多人在听到‘终止合作’的第一反应,是把责任往外推。”他说,“怪对方、怪环境、怪团队。你没有,你先把责任收回自己身上,再去争取调整空间。”
“这对创业者来说,很难。”
他转开视线,看向远处被水汽模糊的灯光。
“我见过很多项目在谈判桌上被宣布‘死刑’。”陆迢川的声音低下来,“不少创始人会在那一刻选择体面一点的自保姿态,好让自己心里好受些。你刚刚没有那么做。”
“所以?”她微微挑眉。
“所以值得我出声。”他简单地说。
林时柚没有再说什么,只握紧了手里的那张宣传单。
她忽然很清楚地感知到——今天这场并不是单纯的“客户关系危机被挽回”,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临场应对,而是在某个她已被压到边缘的关口,有另一个大脑和她站在了同一条线上。
雨还在下,灯还在晃,路仍旧不好走。
但她心里那种“一步踩空就死”的孤立感,第一次悄悄退了半寸。
她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知道——
从这一天开始,她再也不是一个人在硬接所有坠落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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