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板上的线一笔一笔生长出来。
项目金额被写在最上方,周期、人力投入、被挤占的产品迭代时间、可能错过的市场窗口……每一项都被冷静地列上去,像一份逐条拆解的病历。
她没有退回椅子坐着听,而是走到他旁边,拿起另一支笔。
人力消耗被他按经验估了一栏,她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在旁边补了一行字:前期需求不稳定,需要单独配置人手盯沟通,不然返工风险会直线上升。
一些只存在于会议纪要和群聊记录里的摩擦成本,被她这样轻描淡写地写上白板,成了可以被看见的东西。
陆迢川侧眸,看见她写字时那种极强的掌控感——每一笔都很快,却不潦草。她把团队真实能承受的工作量、每个节点能往后挪的余地、服务器续费与房租的底线,一项项补进他的框架里。
这不是单方向的“听教”,更像是一场各自从不同维度补全事实的合写。
他写出“接单后的外界标签偏移”,她接着指出:“再往后一个季度,投资人口中的‘产品进展’,就会被账面上的‘外包收入’盖掉。”
他们没有再多争辩“该不该接”,而是把“接了之后会怎么样”“怎么接才不致命”一层层拆开。
白板渐渐被写满,延伸出三条迥然不同的路径:
一条是干脆拒绝,沿着原定产品路线走下去,却要承受随时可能断粮的风险;
一条是彻底拥抱外包,靠现金流把公司从悬崖边拉回来,却在未来几年都要与“定制服务团队”的标签纠缠;
还有一条,被画成歪歪扭扭的弧线——接下这单,却在条款里尽可能把产品的骨架牢牢拽住,能抽象的功能做成通用模块,能写死的约束尽量切断,把对方的钱变成自己路上的一段路灯,而不是铁链。
林时柚站在那条线前看了很久。
她很清楚,这条看似折中的中间路,其实是最难走的一条:既要有硬碰甲方的胆子,又得有足够细致的准备,在每一个看似无伤大雅的条款前留出余地。
她最后没有再与他多说什么,只是把笔放回白板托上,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轻轻点头。
那一刻,他在她身上看到了一种少见的质地——既不自怜,也不盲目乐观。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也清楚地知道,这条路并不光鲜,却可能是目前为止唯一还能兼顾“活下去”和“活得像什么”的选择。
—
夜色彻底压在玻璃外面的时候,这一层楼的灯已经灭了大半。
隔壁几家公司的门缝下,是一条彻底的黑线,连一丝光都不外泄。只有这间合租办公室还亮着,像被人忘记按下的开关,在整个楼层里显得格外扎眼。
电脑屏幕的冷光稳稳落在桌面,合同摊开,黄色便签像战场上的旗,零零散散插在各处。
有写着“不可接受”的,有写着“可重谈”的,还有只画了一个小小的叹号——提醒她,这里藏着不该轻易答应的坑。
林时柚坐在桌旁,背略微前倾。
笔在她指间不停旋转,时而在合同上划出一道细线,时而在便签上落下寥寥数语,把白天白板上的逻辑,一条条翻译成谈判时可以抛出的条件和底线。
她把甲方企图塞进来的每一条要求拆开,逐一与现有系统对照:哪里会牵扯架构重构,哪里只是工作量堆叠,哪里一旦写进合同,就等于承认自己是“按需定制”的供应方。
时间顺着页角一点一点滑过去。
楼道的感应灯隔着薄玻璃一亮一灭,最后干脆不再亮起,只剩这一间屋子,在整层楼的黑暗中撑出一块孤立的光。
陆迢川本该是离开的那一个。
他背着包走到玻璃门前,手已经搭上门把手。按理说,他在白板前已经完成了自己的部分:提意见,画路线,拆风险。后面的谈判和抉择,属于她的战场。
他不知怎么地,还是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眼,恰好撞见她低头的侧脸。
屏幕的光从斜侧打过来,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没有靠在椅背上,整个人略微前倾,像是把自己整个重心,都压在那摊纸上。
桌面乱得有条不紊:合同、便签、笔记本交错堆叠,却都各有归属——看完的一叠压在一边,标好“待谈”的几页翻在最上面,最棘手的几项被单独抽出,横向摊开。
这是一种带着秩序的混乱。
他停住了。
走廊灯因为他的停顿重新亮起,又在几秒之后熄灭,灯光在玻璃上短暂映出他与她叠在一起的影子,接着被黑暗吞没。
他折返回去,敲了敲门。
门内的人头也没抬,只说了句门没锁。
他推门而入,把脚步压得很轻。
他没有再谈什么风险,也没有开始新一轮的分析,只顺手去茶水间,烧水,泡茶,把一杯热水放在她右手边。杯口冒出的白雾在冷白灯下轻轻散开,给这一桌冷冰冰的文件添了一点微弱的温度。
林时柚只是轻声道谢,笔并未停下。
他把她左侧已经看完的一摞合同垫齐往里推,顺手把几张险些滑落的便签按稳。
这些微不足道的动作并不足以改变任何实质,却悄悄卸下一点空间里的紧绷——有人替你收拾好桌角的危险,你就能更专注地盯着真正难走的那条线。
办公室再次安静下来。
纸张翻动的声响极轻,却持续不断。笔尖在纸上摩擦,偶尔有便签被撕下、粘上的细碎声音。窗外深夜的车流只剩一层低沉的嗡鸣,像是另一重背景。
陆迢川靠在一侧的桌边,静静看着。
他看见她在某条条款边画圈,又在便签上写下寥寥几个字,像是给明天的自己留下暗号:“先确认真实口径”“写进 SLA”“拒绝背运营指标锅”。
这些话语不漂亮,却精准。
白天白板上的那条曲折中线,此刻被她一笔一画拆成一组组可执行的动作:哪里可以借势,哪里必须死守,哪里要留下退路,哪里要主动把话说死。
她已经累到连肩膀都微微发沉,却仍然在一行一行地给明天的谈判铺垫踏脚石。
陆迢川忽然意识到,他在白板上画出的那些“可能”和“假设”,在她这里全部变成了“必须提前准备”的细则。
他以为自己只是一个在边上给出建议的旁观者,此刻却第一次清晰地看见——有人真的在用生命里最好的几年,做这些枯燥、重复、琐碎,却又决定生死的准备工作。
茶从滚烫变成温热,再慢慢凉透。
他靠在那里,没有说“早点回去”“注意身体”之类空洞的话,只安静地留在这盏灯还能照到的范围之内。
从某一刻起,他看她的眼神悄悄变了。
不再只是评估一个“穷困创业者”的选择是否理智,不再只是衡量一家小公司的方向值不值得投入时间。
他开始认真地看见,这个站在缝隙里的女人身上,那些被现实压得不太显眼却极难得的部分——
在最紧绷的现金流面前仍然肯把风险摊开给团队看;
在“没退路”的困境中还能保持对方向的固执不让;
在白板上接受不同视角的补刀,却仍然第一时间站到笔下,补全他看不见的细节;
在所有人散场之后,独自一人坐在文件堆里,把一张纸拆成一场明天可以一寸寸争回来的谈判。
他突然觉得,如果只用“项目”“赛道”“数据”这些词来概括她,将是一种莫大的简化。
从这一夜开始,陆迢川心里关于“林时柚”的那条简单线条,悄然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她不再只是一个急于续命的小公司创始人,
不再只是需要被点拨的业务负责人。
她成了另一种更复杂的存在——
一个在最糟的局面里仍然保持清醒的人,
一个值得他放下纯粹旁观姿态,愿意认真押注的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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