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书生讲起故事来,不比茶楼营生的说书先生差几分,许梦回从箱笼拿出一包炒好的南瓜子,与庭月边嗑边听,不时,悄声交换一下意见感想,例如有人说他十五元宵灯会,楼头斗诗赢得满堂彩,不够有悬念,故事有夸大其词的成分,又有人道自己十三已是村里神童,城中官员亲上门求做文章,过于虚假,很快有人戳破他的牛皮……
两人说说笑笑丝毫影响不到闭目养身的云渡,他屏蔽周围一切声音,进入打坐清修中,狼球吃饱喝足,躺在他身旁四脚朝天睡着了,火堆另一边的小乞丐终于停下哭闹,在老人怀中闭上眼睛,偶尔抽噎几下,也许是那颗沉重的神像头没预兆地掉下来,砸到地上动静太大,吓到了她,才会突然爆发出哭闹。
庭月听那女子柔声对众人道:“叫我玉娘便好。”话音刚落,便是起起伏伏的热情呼唤。
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荒山野岭破庙中,最容易发生一段要命的诡异奇缘,尤其是遇到一位看似柔弱美丽的女子,只身一人,含情脉脉与你眉来眼去,这个时候,谁上钩,那真是做鬼也不冤枉。
也许仗着人多胆子大,那群人对女子身份全无怀疑,她说家在附近,那她家一定在附近,她说偶遇大雨,暂来避避雨,也不想想她为何撑伞进来,身上也未沾雨水。
读书读傻了。
此时,那些人的诙谐话语,引得玉娘掩唇低笑,眼眸略略上勾,含羞带娇,直叫众人看直了眼,她笑完,轻声道:“你们讲的事情,我听着十分熟悉,不过故事中的主人公好像是位名叫柳长卿的公子,诸位可认识他?”
文昌手里总拿了一本书,有时翻开,有时卷起握在手心,那书看起来做旧的很,听她提起柳长卿这名字,书啪地落在地上。
身旁几人脸色也不太好看起来,互相对视一眼,皆清楚收到对方目光中的畏惧反感,张启动作极轻挪动自己的腿,他大概意识到这女子的身份有些古怪,又不敢惊动她。
久久得不到回答,她皱起眉头,疑声问:“怎么了?”
他们不敢说话,这个名字就如一个禁忌,提起柳长卿,无论你是仰慕赞赏亦或鄙夷贬低,都会被他的鬼魂缠上,害掉性命。自他死后这十年间,多少人因提过他的名字,聊起他的事情,最后死状凄惨可怕,前两年,一状元郎驾马游街,有考生不过说了一句,“真如当年的柳长卿”,第二日就莫名其妙吊死屋中,自此,再也无人敢说起这个名字。
一人肃然道:“玉娘,请别问了,我们不了解。”
场面一下子冷却下来,火堆燃起的火焰照得每人身上暖烘烘,他们的心却冰凉寒冷,好似那柳长卿的鬼魂正贴在众人身后,只等某个人张嘴说出他的名字,便取了那人的性命。
一群人好像被什么扼住脖子,庭月看他们苍白不安的脸色,好奇问道:“柳长卿是谁?”
许梦回嗑瓜子的嘴停住,吐出南瓜皮,思考一会,才缓缓道:“是个奇人。”
外面大雨瓢泼,庙里安静如墓,他说话的音量不高不低,只要有心听,在庙宇最角落中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那群人用紧张恐惧的目光看向二人,心想这俩人难道不知道这个禁忌,有人咳了一声,提醒道:“二位,不该说的话,说了一定有性命之忧。”
什么人这如此厉害,提一提就会威胁到性命,庭月不信这个邪,让许梦回接着说,她倒要听听是怎么回事。
玉娘也走了过来,与庭月许梦回两人浅浅一笑,坐了下来。
庭月扯了扯许梦回,与他调了个座位,她坐在玉娘身旁,手中握着尽意剑化成的银簪,怕玉娘若真是妖魔,突然发难,也好别伤及没有修为的凡人。
云渡睁开眼,侧过脸,视线越过许梦回看向庭月,扯唇轻笑,神情却很寡淡,好似瞥见一只不知天高地厚,在神佛面前偷吃灯油的小老鼠。
庭月只盯着许梦回,督促他快些说。
许梦回扫了一眼兴冲冲的庭月,抬眸娇笑的玉娘,以及她们身后的一群书生,他们面色恐慌,目光带着同情不忍回望他,仿佛只要他讲完柳长卿的故事,便会当场丧命,无人可救。
神像断掉的石头脑袋被谁放正了,摆在供桌之上,敛眉垂目,悲悯慈悲地注视着他。
他放下手中的南瓜子,挺直背脊,清清嗓子道:“我不仅认识柳长卿,还与他是很好的朋友,十年前赴都城赶考,我与长卿半路相遇,一见如故,于是相约同行,他离世之后,我也听过许多蜚短流长,有人说他忘恩负义,有人说他抄袭舞弊,有人说他攀附权势,徒有虚名,是负心人、伪君子。”
他竟越说越慨然,目光澄澈明朗,一一扫过神庙众人,“但,我相信长卿绝不是这种人。”
有书生大着胆子,对他喊道:“你为何不说说那些被他害死的人!”
说话之人用蓝色头巾束髻,离火堆有些距离,光线浅暗,只见他身形清瘦,样貌还算周正,一双眸子倒黑亮,此刻正不悦地与许梦回对视。
庭月之前却并未看见那里有个人,是她疏忽大意了,还是这人太不引人注意。
看了眼云渡,见他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揉捏狼球耳朵,老神在在,并不关心身边发生了什么事。
许梦回定定注视了一会那人,道:“兄台是?”那人哼笑道:“你不用知道我是谁,既然你自诩柳长卿的朋友,那就和大家解释解释,为何柳长卿死后阴魂不散残杀他人?”
靠近那人的一群人也大吃一惊,他们同样没注意这里竟坐了一个人,而且胆子真大,直接就喊出了那夺命恶鬼的名讳。
听完他咄咄逼人的话语,许梦回略一思考,“长卿生性善良正直,待人宽和,品质高洁,说他鬼魂杀人,不过是谣传而已,我从未听说这件事。”
那人大笑,“那你尽管说,让我们看看,你明天能否有命走出这间破庙。”
许梦回绝对不相信长卿变成恶鬼残杀他人这件事,丝毫不畏惧他的恐吓,对着众人平静缓慢地讲起了十年前柳长卿的事迹。
十年前,许梦回十九岁,许家往上数十三代,全是商人,虽家财万贯,生活阔绰,但许家老祖宗还是有一个死不瞑目的遗憾,十四代人啊,竟没有一个能考取功名,入仕为官,可想而知,这个积累十四代的沉重压力,给到了许梦回。
好在许梦回虽不是个争气的,却是个想得开的,当他寒窗苦读十年,终于大悟,自己确实不是读书的料,于是不再难为自己,即便入王都赶考,也是一路游山玩水,惬意自得,看着同路考生,常压力大到排泄困难,他一再庆幸还好自己放弃。
然后他遇到了柳长卿,柳长卿少时便因文采出众,名声大噪,又有郡守亲自举荐,本不必再走考试,可他觉得没有考过试的官途,是不完整的,于是坚持参加选拔考试。一个不想考,一个非要考,两个人反而一见如故,真是奇怪。
许梦回讲到这,笑了笑,很是怀念那段同行的时光,长卿见识广博,才情绝伦,说话风趣,为人最是温和善良,两人喝酒吟诗,游山赏景,途中还救了一个压力太大想要轻生的学子。
那场大试,果然是长卿拔得头筹,高居榜首。那年三月春风和畅,柳叶青青,王都大道两旁挤满兴高采烈的行人,高楼塔台视野最好的地方,全被王都贵人富商包满,处处是翘首以盼的人,直至守卫打开王宫大门,气氛达到鼎沸,大家屏气凝声,又忍不住惊叹赞美,只见一匹健硕神俊的白马,脖上披挂锦缎红花,神气十足踱步走了出来,在那高大白马上,长卿一身华丽红袍,身姿挺拔,容貌俊美,眉目含笑,是天子亲提的毓秀少年郎,身后一长串仪仗队,从宫中鱼贯而出,良久断绝,浩荡威仪。
夹道欢迎的百姓为了一瞻这位天才少年的面容,推搡叠涌人声鼎沸,有人不小心撞了出来,扑到大街之上,长卿跃下马,把人扶起,笑道:“兄台,实在捧场极了。”引得众人善意的大笑,赞道状元郎脾气温善,高台红楼上鲜花手帕翩落不绝,铺满宽阔王道,少女们多情巧笑,犹如铜铃悦耳,只盼马上郎君抬眸入眼。
那一年,柳长卿名动天下。
也是那一年,本该前途锦盛的状元郎,猝然离世,昙花一现。
长卿衣锦归乡途中,感染疫病,回乡后,没撑几日便死了,那瘟疫却如洪水猛兽,在长卿死后,疯狂蔓延,可怜那一村乡亲,也被这场无妄之灾,夺去了性命。
也不知为何,后来渐有了长卿死不瞑目,变为恶鬼,谁若提起他的名字,便会被他索命的谣传。
许梦回讲完后,神庙内久久无人说话,只剩庙外嘈杂暴雨声,打在屋檐,打在树叶,打在地面上。
庭月叹道:“这柳长卿实在可怜。”
她不忘去观察玉娘的神情,却见她泪流满面,嘴唇颤动,伤心悲痛难当,惊诧想她这是听故事听哭了,还是说,柳长卿与她有什么很深的关系。
那暗处的书生冷笑,饱含不屑,“你在骗人,我们所知的柳长卿可不是这样。”他高声讲起完全不同于许梦回故事中的柳长卿。
柳长卿自小无父无母,寄居在当地富户家中,做跑腿送信的活计,身份低下,常受人欺辱,这使他心思深沉,一心想要攀龙附凤摆脱这种卑贱生活,所以他不计代价勾引了富户的女儿,并与之私通,富户得知此事后,柳长卿已经和那小姐珠胎暗结,勃然大怒的富户将他赶出府邸,那小姐也在他走后不久香消玉殒。
而柳长卿在富户家确实偷读了不少书,有些文采,替人写信传书,渐渐有了点名声,他贪慕虚荣,逢人就编造自己神童事迹,厚颜无耻,后来决定赴王都考试,寻个一官半职,在路上仗着自己长了张好脸,处处留情,骗那些怀春少女银钱来凑齐盘缠。
到了王都,苦心钻营,投机取巧,竟勾搭上了考官的千金,设计了舞弊之举,改换试卷,得了榜首,又在那考官的帮助下,讨得天子欢心,令朽木充了栋梁,此人伪善奸诈,徒有其表,活该早死。
一直和气随意的许梦回,听完他这番全是贬低侮辱好友的话语,怒发冲冠,豁然起身,怒声道:“你不过道听途说,根本没有与他接触过,就张口胡扯,乱说一通,编排别人坏话,实在愚蠢可恶至极!”
那人听后哈哈大笑,笑完阴恻恻道:“谁说我没与他相处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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