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那少年一曲完毕,将一双纤细的手指隐藏在洁白的衣袖间,头也不抬地说道:“你听了这么久的琴,为何不出来见见呢,也好让我看看我的知音。” 那余音还尚在林间萦绕,绿衣少女跳下树来,轻巧地如同一片树叶,翩翩然站在少年的面前。少年并未起身,只是含笑看她:“你的身量这般轻巧,想必不是凡人吧。”
绿衣少女两手一背,得意说道:“算你识货,你要是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告诉你我的名字。”少年莞尔一笑,又紧了紧琴弦,说道:“你一身绿衣,又总是躲在树上听我抚琴。我猜,你一定和这梧桐树有关。”绿衣女抚掌笑道:“你琴好,人也聪明,我是这千年梧桐的树灵。我愿赌服输,这就告诉你我的名字。”
她绕着少年走了一圈,又在他面前站定,轻快说道:“我的名字嘛,就是天生地长的,没有名字。”说完,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看着少年的眼睛嘻嘻而笑。少年看着她,也眉眼一弯:“既然如此,不如我给你一个名字,你这般喜欢听琴,不如就叫悠悠吧。”
时间飞逝,少年依旧日日在梧桐下抚琴,他原本束得好好的黑发也逐渐披散下来,状似疯魔。悠悠依旧每日在梧桐树上陪伴,陪伴那逐渐已臻化境的琴音,只是她时常面露忧色,早已不似曾经的心无挂碍。
眼前的画面如流水一般地流过,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月,等到静止下来的时已是在一间斗室之中。这斗室里光线十分昏暗,只有高处开了一扇小窗,斜斜地漏进一缕微光。少年静静地坐在斗室中,这时的他已经与现在一般无二,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遮住了面容。他的对面端坐着另一个身披斗篷的人,兜帽笼罩在头顶,面目不清。披发人声音嘶哑地说:“师父,我自认于琴道卓有天分。但为何我日夜不停地练习,却难以突破瓶颈,始终缺了一点灵性生机。”
斗篷人说道:“无患,你的天分举世无双,只可惜独独缺了一把与之相称的好琴,因此难有精进。”名叫无患的披发人双手握拳,放在膝头,上身前倾,急切道:“师父,举世无双的好琴,又要到何处去寻?我就算拼得头破血流,也要将它寻来。”
斗篷人缓缓地抿了一口茶,说道:“这绝世好琴,寻是寻不来。别人造不得,只有你造得。”无患急切道:“这如何说?”斗篷人不紧不慢地说道:“这绝世好琴,最要紧的是造琴的材料。最好的制琴材料莫过于千年梧桐,若是能引梧桐树灵入琴,琴音就更加活泛而有生机,这才是不世出的绝世好琴。”
闻言,无患垂下头来,沉默不语。良久,垂头喃喃道:“师父,我当真就没有别的路可以走?”斗篷人缓缓点头:“自然也是有的,你也可以只在这短暂年华中不断精进琴技。”见无患猛地抬起头来,目光殷切,他又是一笑,语气凉凉:“不过嘛,终究是个俗手。”
一阵光影过后,无患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但身前已经是那株千年梧桐。悠悠从树上飘然而下,关切问道:“无患,你怎么了。多日以来,你的琴音都充满了挣扎的焦灼之意,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无患依旧一动不动,悠悠也不动,两人静静相对。忽然,无患站起身来,从袖中翻出一把雪亮的匕首,不等悠悠反应过来,一下刺进了悠悠的心口。顿时,两人身后的梧桐树中便流出了汩汩的鲜血。悠悠一声惨呼,捂住了胸口,口中血沫泛出。
悠悠痛苦倒地,但眼睛依旧望着无患,恳求道:“你不是说,我是你唯一的知音吗?”无患不答,也并未转身,只是一下一下机械地用匕首用力地扎向那单薄的身躯。梧桐树的鲜血越流越多,喷涌出来,竟像是在树干上挂上了血色的小瀑布。悠悠在地面痛苦翻滚,喉中发出被鲜血呛住的呵呵之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鲜血逐渐流干,只在地面蜿蜒出一道逐渐发黑的渐渐凝固的小溪。悠悠再也不动了,如同一团破布一样委在地上。无患的动作也渐渐缓了下来,最终垂手不动,他的双肩抽搐,看不出来究竟是在哭还是笑。
他一步一步地走向梧桐树,已经看不清他究竟做了什么。一片模糊中,只见木屑飞扬,蓊蓊郁郁的树冠瑟瑟颤抖。最终,原本苍翠的梧桐轰然倒地,在一片尘埃中,整个画面变得更加模糊。等到尘埃散尽时,无患垂头坐在海一般的残枝败叶中,手持一把古朴的琴。木质细密坚实,无患修长的手指拂上去,音色余韵悠长。
无患笑了起来,眼里却是化不开的痛极爱极:“用千年梧桐制成的琴果然不同凡响。”他的手指轻轻的在琴弦上滑动,如同是在爱抚:“将你的一缕灵识禁锢在这琴中,才有这般生机灵动的琴音,这才是真正的绝世好琴。”他凄然一笑,双手拨动琴弦,琴音如泣如诉,整整十天十夜,无患没有一刻的停歇。直到十指已经渗出血来,这斑斑的血迹又染上琴弦,无患依旧仿佛未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连倒地的梧桐都已经化为齑粉,无患却青丝依旧,仍在抚琴。白月明心道:“不好,悠悠被禁在琴中的那缕灵识已经和无患融合在了一起,如今的无患已经是半人半妖之体。”
白月明着意观察,随着无患手指的拨动,琴弦发出了阵阵青芒。那青芒逐渐汇集起来,在空中罗织成一个结界,将凤栖村笼罩起来。白月明喃喃道:“原来是这样,因无患的执念,如今的凤栖村只能不断地在一日之内轮回。”
这时,整个世界又再次产生震动,耳边只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痛彻心扉地呼喊:“够了,到此为止吧。”随着她的声音,白月明眼前白光一闪,林间的空地空空如也,唯一不变的只有披发人无患。他颓然地坐倒在地上,神色哀戚,身前放着一张青光流溢的古琴,这是回忆里出现的那张。
悠悠飘飘渺渺地站在他的面前,却不看他,她的眼神飘向了遥远的虚空处。良久,她转过身来,对白月明说:“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我想破掉结界,放整个凤栖村人自由。他们还没死对吗?”白月明安慰道:“并没有,他们只是被禁锢在一个结界中,并未身死。”说着,缓缓叹一口气:“只是我无法帮你,这个结界凭借着你在琴中的一缕神念之力。只有将那缕神念收回,才能破开整个结界。不过那样的话,不仅是无患的琴将沦为凡品,连无患自己都会身死魂消。毕竟他的魂魄已经与你的那缕神念神魂相依,没有你的神念,他的凡人之躯支撑不了多久了。”
悠悠喃喃道:“原来如此,所以我本早没有心,却感到了锥心之痛,原来是他的心在痛。”她的眼神往下,转移到了无患的身上。无患也正好抬起头来,与她目光相接。他原本空洞的眼睛里逐渐满溢泪水,身体匍匐在地,头却殷切地扬着。一步一步地爬到悠悠的脚边,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已经没有实质的裙边,颤抖说道:“你的心愿就由我来完成吧。”
悠悠的眼神飘远,淡淡说道:“我已不愿与你再添瓜葛。”无患微微一笑,说道:“如今,我已经与你神魂相依,感同身受。你的心愿就是我的心愿,况且...”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低下头去,看不清表情:“像我这样自私的人,为了满足自己的夙愿,不惜坏人修行。如我这般恶人,难道不该为了自己的心愿,奉献出所有吗?”
他抱起琴来,目光眷恋。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猛地一头撞在琴上。鲜血汩汩流出,蔓延过琴身,梧桐染血,一如当年。这琴青光大盛,一缕青芒飘然出现,没入了悠悠的眉间。
她的眼神恢复了清明,随后便笼罩上一层悲悯之色,说道:“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无患匍匐在她的脚边,小心地撑住双手,不让自己身上的血污沾染到她半分。他抬起头来,如当年一般,微微一笑:“人人都知道这琴是世间的珍宝,但我却为了它,失去自己真正的珍宝。我,只愿在此世沉沦,不愿有来生。“
无患的身形迅速地衰老,满头的黑发变为雪白。他用双手遮住自己衰老的面容,说道:“悠悠,不要再看我。我只愿你的心里,只有当年。”悠悠垂眸看着他,轻轻说道:“你还没告诉过我,这把琴叫什么名字?”无患努力跪坐起来,却垂着头,不敢再看她。他的声音已经变得很轻,却庄重答道:“它的名字,叫和鸣。”他最终还是倒了下去,断绝了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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