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惜月的手指不自觉地去摩挲她腰间所挂着的一块古朴的月形玉佩,思考着镇北侯和这次“截杀”有何关系。
现任镇北侯名为林溯,是上一任镇北侯林广的独子,于七年前其父战死后袭爵。而在那之前,林溯本就是皇帝亲封的平西将军,自十五岁起就掌管平西军驻守于盛国最西边的与西夷接壤的顺州,即使镇北侯的封地是在北边的崇州,但也未得到让他回封地的旨意。从那时起,原应由镇北侯所统领的二十万镇北军在兜兜转转之间几经换将,最后在两年前被交到了当今太后的胞弟,前兵部尚书穆恒手里,且在这次与晋军的战斗中大败,穆恒也被晋军俘虏。听说,这位平西将军在十年的行伍生涯之中作战未尝一败,战功赫赫;最为人称道的,是他曾亲自率领百余轻骑突入西夷腹地,活捉了西夷王的弟弟与次子。
不过,这位镇北侯一直表现得对中央的权力斗争无甚兴趣,这次朝中大乱,他终究坐不住了吗?
逢惜月对刚才那个自称“顾渺”的男人很感兴趣:有谁会在介绍自己真正的名字前停顿那么长时间呢?但听他有名有姓有字的介绍,“顾渺”这个人倒也不像随口编造出来的,倒更像是……借用了一下?而且,哪有暗卫会修行如此正气凛然的攻伐之道用来杀人的?
辟雨步、年轻男子、情报精确、大概率是镇北侯军中的将帅……逢惜月一时之间找不出第二个符合这些条件的人了——除了镇北侯林溯本人,还能是谁?
想想一位在军中威望极高,身负军侯爵位且手中掌握着实权的将军,带着不明数量的亲兵,瞒过所有人埋伏在京城脚下,逢惜月轻笑一声:变数吗?真有意思。
不过,她更感兴趣的,是关于这位镇北侯身世的那个秘密:为何在林溯十二岁那年,他突然从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子转而成为一个向往沙场的将军?前后的反差在盛国朝堂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绝大多数人都只以为是他母亲的去世对他的影响太大了。然而事实真的如此吗?逢惜月的笑意加深了几分。
京城的城门前被御林军围出一片空地,拦住了两边从北方一路逃过来的难民。空地的中间站着一个留着长须的中年男人。马车在御林军的阻拦前缓缓停下,一名士兵上前:“闲人莫进。”
秋蝉正欲开口,逢惜月却抢先她一步从车内走出,左手持着从木盒中取出的圣旨,俯视着车前的士兵们:“尔等何人?谁敢阻拦本宫车架?”
御林军士兵们见到圣旨,纷纷跪倒在地行礼。倒是那个中年男人缓步上前,略带敷衍地微微俯下身:“长公主殿下见谅,鄙人是奉丞相与陛下之命,特意带人来城门迎接您入宫的。只是不知,与您同行的御林军……”
“本宫在半路上遭遇了晋国死士伏击,同行御林军为保护本宫全部战死。”逢惜月语气平静至极,“你在朝中是什么官职?”
男人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又勉强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小人公孙源,是穆丞相的门客。”现在的丞相是太后长兄,穆枫。
逢惜月装作恍然大悟:“那便是白衣之身。丞相的门下客,竟然能有资格独自来迎接本宫,真是奇事一件。”不等公孙源作反应,她收起圣旨:“那就请公孙先生带本宫进宫面圣吧。”逢惜月转身回到车内,坐在床边挑起帘子,看着路边面黄肌瘦的难民,正在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并不介意这种视线。一旦晋军真的兵临城下,最先死在攻城之中的就是这些难民;更何况,他们一路南下,已经被遥远的路程与寒冬折磨了许久,一部分人看起来就像是行尸走肉般毫无生机。
不过,逢惜月眯了眯眼,发现在路边还零零散散地坐着很多男人,神色警惕,身上破烂的衣物遮挡不住他们的健硕和腰间的武器。她估计了一下,这些人加起来差不多有快两百个,占了城外难民的一大半。也是,就这么五六天的时间,城外怎么会有这般数量的难民?
逢惜月放下帘子,隔绝了马车内外的空间:林溯,有趣至极。
马车的前进将难民和窗外的景色都落在了身后;天空中的雪下得更大了,仿佛急着在战火与饥饿之前就收割掉难民们的生命。天灾**,交织着笼罩在京城的上空。
又过了许久,马车停下,车外传来秋蝉的声音:“殿下,宫门到了,您需下车换轿进宫。”
逢惜月走出车内,看着那高耸的朱红宫殿和气势宏大的金色宫门,几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还是回来了。”她拎着过长的下摆下车,看了眼候了许久的、已经覆了一层雪的两顶轿子,径自向前走去:“本宫步行入宫。”
见她步行,公孙源也没办法自己坐轿去,只好跟在她身后,不敢言语。而秋蝉则跟着专人去安置这辆马车,没有跟过来。
逢惜月非常清楚,现在她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长公主,所有的权力来自于朝廷需要她去“和亲”的这个事实,这也是她不多的被利用价值。至于这个想法的提出者,大概率不是自己那个十六岁的皇帝弟弟,而是现在权倾朝野的太后本家,穆氏一族。毕竟,逢惜月的生母可不是这为穆太后,而只是一个小小的晋国民女罢了。所以,小皇帝的态度和立场尚不明确,但穆氏一族一定迫切希望把自己送出去,好与晋国求和。这点可以好好利用。
至于那位行事有趣的镇北侯——希望他真如传言中那样用兵如神,能争取一些时间,好让盛国再苟延残喘一段日子。盛国暂时还不能亡。
逢惜月终于走到了皇帝的办公处——养心殿的门口。门口的太监显然等了许久,一见到她就立刻进殿汇报。很快,他又出来宣逢惜月进殿。而公孙源只能留在殿外。
她脚步未停,一路进了内殿,畅通无阻。
逢惜月环视了一圈,果然见自己的不只有皇帝,还有穆太后与穆丞相。她敛下目光,朝着皇帝的方向跪下行了君臣大礼:“臣逢惜月,拜见陛下。谢陛下册封之恩。”
“皇姐请起。”逢期羽伸手虚扶了一下。
逢惜月起身,装作才看到坐在他身旁的太后,微微俯身道:“太后娘娘,真是没想到您也在。”
“大胆!见了哀家还不行礼。在宫外待了十年,连尊敬嫡母的规矩都不懂了吗?”太后年仅三十五岁,年轻美艳,但没有什么上位者的威严——至少在逢惜月看来是这样。
逢惜月毫无惧色,直视太后的眼睛:“我认为,太后出现在养心殿更是不合礼法,有违祖训。这样看来,太后您在宫中待了这十年,也把祖训规矩忘了个干净。”
太后似乎被这番话气得不轻,但又一时找不到话来辩驳,只好用求助的目光看向丞相。
穆枫已过不惑之年,行事说话明显沉稳不少:“长公主殿下也不必如此咄咄逼人。虽说太宗曾下令‘后宫女子不得干政,不得入养心殿’,但先帝驾崩前特下圣旨让太后娘娘垂帘听政至陛下及冠,因此并未违反礼法。”
“倒是我消息闭塞,不懂变通了。”逢惜月嘴角上扬,似是在自嘲,但太后的脸色更差了些。
一阵沉默过后,逢惜月再次开口:“父皇的遗体现停在何处?既然无事,我想现在去看看。”
“武英殿。皇姐在道观中修行了十年,想必是想为父皇做法安魂,“逢期羽在太后开口前先开口,“朕与皇姐同去。母后与丞相想来有要事商谈,朕与皇姐二人去即可。”他从龙椅上起身,抓住逢惜月的衣袖向殿外小跑离去。
跑到殿门口,逢惜月眼疾手快夺下了一个太监手上拿着的伞。两人一直跑到了幽长的宫道中才停下,都气喘吁吁的,对视一眼,露出相似的轻松的笑容:逢惜月在笑,是因为觉得这个弟弟比自己想的有意思多了;逢期羽在笑,兴许是因为暂时离开了强势的母后与舅舅。
二人走在狭长的宫道上,侍从们跟在身后较远的地方,听不清二人间低声的交谈。
“陛下此次册封我为护国长公主,是出于什么原因呢?”逢惜月撑开伞,替二人挡雪,还把伞向逢期羽的方向偏了偏。她低头看向逢期羽,观察着他的反应。
逢期羽先前在养心殿中表现出的孩子气的一面此刻荡然无存,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说道:“想必皇姐能看出来,朕身为皇帝,手中却没有任何实权。朕只是与丞相提了一句冬日寒凉,希望你能回京,他就派人拟好了册封你的诏书,向朕来讨要玉玺盖章。”
“所以,陛下是不希望给我这个封号的。”逢惜月能轻易地感受到他的纠结与矛盾。
“某种意义上讲,是的。“逢期羽抿了抿嘴唇,“当前大局如此,晋国大军剑指京城,朝中人心惶惶,这时候封你为‘护国’长公主,丞相无非是希望送你去求和罢了。”
“假如不求和,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迁都。”这两个字对逢期羽来说很难说出口,“向南逃亡,直到晋军被打败撤退,或是朕被晋军杀死。”
“那还是送我去求和吧。”逢惜月的语气轻巧地不像是在说自己,“我是除了陛下以外盛国皇室仅存的已知血脉了,自然要为国家做些贡献。”
盛国皇室一直人丁稀少,尤其是近几代。先皇逢忌只有一个弟弟,即淮安王逢彰,封地在盛国东南部的淮州,于几年前病逝,与其王妃恩爱有加却并未留下任何子嗣。先皇也只有逢惜月和逢期羽两个孩子。
逢期羽再次沉默,许久后才低声说:“我不想让你去。”
“什么?”逢惜月以为是她听错了。
“我不会让你去晋国的,我也不会离开京城一步。”少年清亮的音色中充满了坚定,既是在向她保证,也是在说服、鼓励自己。
逢惜月停下脚步,俯身平视少年坚定的眼神,眼中充斥着逢期羽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好,我相信你。”
她伸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少年稚嫩的脸颊:少年虽还没张开,但已经能从骨相看出他日后的俊美了。她直起身,二人继续前行。
少年帝王和护国长公主冒着风雪,朝着初升的日光照来的方向并肩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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