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娇看着窗外梧桐叶翻飞,不禁想起刘彻和楚服那颗人头,对文君道:“我也是过了很多年才知道皇帝杀了四五百人,早知如此,我让他把我也杀了。”
花之沁,酒之醇,瓜果之鲜,脂粉之甜,还有最后美人转头落在青砖石上的淡淡清香混在一起,落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花月夜。卫子夫坐在碣石上钓鱼,鱼竿一抖沉下水,惊扰了游动的鱼群。卫青见了轻轻蹙起眉头,就着微凉月色和落花,独自把玩六博棋棋子。
灯火在这样的黄昏像星星落入水面,只留下模糊影子。“只有你回来我才能觉得自己还活着。”卫子夫手中鱼竿猛地重了起来,是鱼儿上钩了。“这里是长安,让人做不得人,让鬼横行无忌的长安。如果没有你,长安于我而言只是一座不断燃烧的熔炉。”
卫子夫貌似无意地提起陈阿娇,“我听说你见着陈阿娇了?”说起过去的手下败将,卫子夫语气中多少带了些轻蔑。
卫青带着笑的声音响起,“可算是见到了,还是老样子,花了人的钱还是不低头。皇帝聚敛财货的法子多,盐铁酒官营、白鹿皮币、算缗、告缗、均输平准还有少府其他零零散散的收入加起来差不多是八十三亿钱,平常土地赋税有四十亿万,加起来一百多亿。陈阿娇一个人能花他九千万。”卫青叹了口气,“皇帝没为人花过这么多钱。”
陈阿娇在长门宫的礼仪待遇与在椒房殿内别无二致,这也就是说皇帝一直以来养着两个皇后。他对陈阿娇的慷慨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卫青像是想到什么,忍不住又笑起来,“钱她是一分没少花,好脸色她是一次也不给。”
“那你和皇帝倒是惺惺相惜,她恨皇帝不亚于恨你。”卫子夫冷不丁道。
“皇帝对她总是旧情难忘。”卫子夫拉动鱼竿,她瘦弱臂膀张开一根根淡蓝色的血管,像最上等的瓷器裂了口子。她每一根细白的手指上都戴着用金、银、琉璃、珊瑚、砗磲、赤珠、玛瑙打造的戒指,转动起鱼竿却一点儿也不费力,轻巧一抖一尾肥大红鲤鱼跃出墨色水面,被鱼竿拉到她脚下。“他明明可以当着陈阿娇的面杀了楚服和隆虑侯,可是他没有这么做。”
卫子夫趁着夜色把自己头发全散开,潮湿的河风扑到她脸上,卫子夫闻到风中除了鱼腥气外的第二种气息,那就是似浓还淡的芍药香。“你们都很喜欢她。我真好奇你和皇帝两个人日常怎么相处,你们会说起她吗?还是一言不发,避开有关于她的所有话题。”
如果那样刘彻和卫青要回避整座长安城,连西下落日都不能例外。陈阿娇和刘彻走过长安城每一条宽敞的街道,观赏过不止渭水一条河流。长安城里的人都知道刘彻送过阿娇金屋子,还有一座凄凉的长门宫。刘彻送给陈阿娇的金屋是不世珍宝,可把那些黄金加起来也赶不上她辞别汉宫前,一个人看到的残阳。
“昆明池形似滇池,既可以灌溉漕运又能游览练兵。它像天河一样广大宽阔,波涛万顷,陛下见到了就在池边打造牛郎织女两尊石像。皇帝带着我和后宫其他夫人一起在昆明池划船,遥望那两尊石人。石人比我们见过的任何石人都要高大,”卫子夫的目光谈不上柔和,“他爱过陈阿娇,牛郎像他,织女像陈阿娇。”
昆明池为战争杀戮而修,流过的水与长天相接。刘彻看到它水波荡漾的样子就想起天河,还有天河两边久久不能相会的情人。
卫青听到卫子夫故作云淡风轻的声音,“一座昆明池他掂量出三个用处,皇帝游幸漕运供水是其一;养鱼换钱是其二;为关中大运河漕渠供水是其三。”卫子夫转头看向亲弟弟,“两个皇后也各有各的用处,你说在他心里哪个更重要。”
“有用的更重要。”卫青把额头贴着卫子夫额头,卫子夫迸发出她独属于女人的可怖笑声,“你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望着那个女人?”
她不依不饶地说:“热烈的、可悲的、哀愁的、激烈的目光!老实说你看她看得有点多了!”
卫子夫紧拽住弟弟衣襟,就像拽住自己的救命稻草,“你老是那么看着她,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留给她!你迟早要出大事的,过分的热情会把你烧穿,烧成灰,烧的我连收拾都收拾不了。你会掉进逃不出去的陷阱,把一生都葬送。”
温热的吻白雨一般落在卫青脸上,这吻卫青逃回平阳侯府时卫子夫毫不吝惜地赐予他。在卫青推开母亲家门的时候,只有卫子夫一个人吻了他,也只有她不辱骂鞭挞年幼的卫青。
现在这样的吻又落在卫青被风沙摧折的脸上。卫子夫抖得快要跪在卫青面前,她颤颤巍巍说:“如果你因为她遭遇了厄运,碰上了横祸,那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原谅你。绝不原谅,绝不原谅。你为什么老是望着她?难道看见她是你眼睛的荣幸吗?你贪恋的目光谁都认得出来,多嘴的侍从会告诉我,也不会忘了转告给皇帝。你等着吧,他迟早要用火烧你,谁让你怀有这不可告人的热情。”
“别害怕,”卫青温柔地抱住姐姐,陈阿娇巫蛊案发后卫子夫被刘彻吓破了胆,卫青就这么安慰她,让她住进曾经属于陈阿娇的椒房殿。“你以为我会跟着她走吗?你以为我会忘了我姓什么吗?我只姓卫,卫子夫的卫,卫媪的卫。我会永远保护你,可陈阿娇没有你这样的好运气。她只有一个依靠,那就是骨头都被泥土锈蚀殆尽的太皇太后,你有我和去病两个人。”
卫青把卫子夫滑落的玉搔头扶正,“我和去病一个是你弟弟,一个是你外甥,都比你年轻。”卫子夫抽噎个不停,卫青用不急不缓的声音说:“你永远有人保护。”
“不要背叛我,我和你同一个姓氏,同一个母亲,身上流淌着同样的血。”卫子夫抱住卫青脖子流泪,卫青依旧保持着他那种柔和的笑容。他这副笑容和面具不差什么,他直捣龙城时对着降将也是这么个神态。
天让卫青和陈阿娇生到对岸,那卫青绝不会涉江去看阿娇。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