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风行,枝头银白被片片吹落。
燕君尧披着狐毛大氅站在院中,静静望向东南方,肩头鬓间落了薄薄一层银白。
潘仁顺着他的视线瞧过去,正是长疏所居的遮流园。
自那晚别过,只要燕君尧不召,她便不会出现。
说起来,已有两日未见她来了。
燕君尧回身向屋内走去,顺带问潘仁:“传信兵可回来了?”
“还未回来。”
潘仁接过大氅,又提起茶炉上的壶添了热茶递上去。
在院内站了许久,燕君尧身上仍带着寒气,一如他的眸子,含着冷寂。
“去请顾将军来。”
他昏睡这些时日,给了匈奴喘息的机会,军中虽有顾袁朗镇守,但行军命令还需等他定夺,耽误的这些时间,敌军已拟定新的作战方式。
齐扶城有着完善的防御工事,且三面环山,易守难攻。
然易守之城,亦容易被围困。
大烨军攻进齐扶城时,并没想到,匈奴人竟埋了后手,在城后留了一批人马,并于前几日将最大的一批大烨后方送来的粮草劫下。
更重要的是,他们至今未能找到匈奴人的藏身之处,且不知他们截获的粮草又是通过何地运送走的。
这意味着,下一批粮草,若处理不当,仍有被劫风险。
顾袁朗来时,燕君尧已将齐扶城的城防图看过几遍。
他圈起城外几处隐蔽山地,指给顾袁朗。
“如今我们唯有一试。”
坐以待毙他们将慢慢失去补给,丧失作战能力,只有找到这批匈奴人,才能保证后续供给安全。
而五日后,补供上次的军需也该要到了,他们不能再耽搁。
两人详谈至入夜,长疏来时,他们已在地形图上做了各色标记。
她表情浅淡安守一旁,知道召她来定是有事安排。
顾袁朗抽空抬眼,见燕君尧没有开口的意思,便握拳抵唇轻咳一声。
长疏见状,上前一步。
“现有一事,需交与亲信之人,危险倒谈不上,但这人要稳成持重,我们思来想去,你最合适。”
长疏颔首:“将军安排便是。”
若想揪出这一波人,须一队人作引。
后方补给本有两条路线,届时他们将放出消息,由长疏带队前往错误路线。
匈奴人潜伏在外,只要被长疏一行引走注意力,那么顾袁朗的手下心腹,就可以秘密出发去真正的接应点接取物资。
待长疏引匈奴人渡过淌金河,顾袁朗便会率兵于后方围堵,将其一网打尽。
至于燕君尧,则在城中镇守,以防匈奴突袭攻城。
“原定五日后补给将到,我们会安排你提前一日先行出发,你领一队人马,走图玄山北路,只要引他们过了淌金河任务便成了。”
她认真听过,不漏一点细节,却见旁边的燕君尧把玩着一只竹筒。
那是特制的信号烟,日间燃起几十里外皆可见。
他沉默走来,将东西递给她。
“若想匈奴人信了你才是接应物资之人,明日你需往返一次图玄山,做出提前探路的样子。”
“这信号烟你随身带着,若遇突发事件,也好告知我们。”
长疏伸手接过,他却抓着另一端不放。
“此事,其实也可另选他人,你若……”
她用力将竹筒抽走,放入袖中:“既然我是最合适人选,何必另选他人。”
画好的路线图她仔细看了两遍,确保自己已全然记住。
随后,她指着淌金河的地形看向顾袁朗:“此处地势平缓开阔,要想围剿并不容易,最好提前在上下游布控,我在前方可与你配合围堵。”
顾袁朗展颜点头,他比她大了十余岁,有种看晚辈的赞赏欣慰。
“面面俱到,利析秋毫,你在这方面倒有些天赋。”
两人又就细节探讨一番,自始至终,长疏没有多看燕君尧一眼。
燕君尧立于她对侧,心静气定般将视线轻缓地落于她身上。
只是他眼中无意间溢出的流连,连自己也未察觉。
书房的门被敲响,潘仁进来传话,指挥使正在外有事求见顾袁朗。
该说的也都商议的差不多,顾袁朗动身告辞,长疏就势要与他一同出门。
顾袁朗随口说道:“王爷应该还有些事要叮嘱你吧。”
然燕君尧只是负手转身,留下一句。
“去吧。”
翌日,天将破晓,长疏一身便利劲装,包了几件趁手的工具,连带佩剑一把便出了别院。
路上家家门户紧闭,无不透露出战时的紧张。
她未走出多远,身后传来方凌的声音。
回身便见他背着个包裹,匆匆跑来。
“你怎么来了?擅离军编是要受罚的,赶紧回去。”
方凌叉着腰大口喘着气:“我不是擅离,是王爷授意的。”
燕君尧?
“他授意你做什么?”
他说不出个所以然,实则潘仁来传话时,只告诉他今日一早跟着长疏。
方凌拿出潘仁给他的手牌,以示他所言非虚。
对于长疏来说,多一人反拖累她的进度,但方凌既领了军命,她就不好再赶他回去。
一路上,长疏只顾闷头赶路,间或在某地停下来,做下标记。
方凌并不知她此行目的为何,但还算知趣,没有随便乱问。
两人脚程已是极快,仍是傍晚才走到淌金河。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冷风呼号混杂着远处不知何种兽类的吼叫,方凌下意识靠长疏近了些。
“咱们今晚住哪?”
长疏沿路拾了些干柴,找到一处大石头旁边的平地,堆柴起火。
“就在这将就下。”
“在这?”
天色渐暗,纵使方凌在军营中操练得比从前强健不少,但冬日野外的夜晚,对他来说还是难熬。
一会的功夫,长疏已将火烧旺,方凌只好打开包裹,走到她身边坐下。
“还好我带了棉衣,咱俩凑凑盖一件,好歹暖和些。”
长疏向另一侧挪了挪,举着一根木棍挑了挑柴火:“不必了。”
“明日便能到前方粮草接应的地方,勘察过没问题我们就回城。”
方凌这才得知,长疏一路在做什么。
然这句话实是说给暗中尾随他们的人听的。
长疏路上故意走走停停,终于在午时引得对方注意,那尾巴跟了他们一路,直到此刻听到她说了这句话,才闪身消失于夜色中。
打发走不速之客,长疏将手里的木棍扔进火堆,转身往河沿走去。
方凌刚盖上衣服,转头见她走远,急忙爬起来问她。
“你做什么去?”
长疏已收拾出带来的工具,开始动手埋设机关。
“你真以为咱们是来睡觉的?赶紧过来帮忙。”
两人配合挖坑设线,是以进展极快,直到所有点位都完成布控,长疏才后知后觉,燕君尧派方凌来的用意。
遣她离开的是他,沉默关切的也是他。
燕君尧的心思,她竟一点也看不透。
扑灭火堆,长疏背好包袱,叫方凌跟上。
“哎,我们不在这待了?”
“你要是喜欢挨冻,就待着,我要回去了。”
实际白天路上留下的记号,多数是给晚上她赶夜路做指引,防止迷路的。
方凌自是不愿一个人待在冰天雪地的野外,立马敛了包裹跟上去。
透过层叠的片云,月光隐约照出来路。
长疏留意着周围环境,耳中始终听得一个不甚清晰的喘息声,不远不近跟着他们。
此刻他们正穿越一片枯林,那种被跟随的感觉越来越近。
直到她转头,看到右手边百米开外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幽光的眼睛。
伏地的四肢健硕,流线身形,花瓣斑纹,竟是一只花豹。
这种猛兽擅夜间独行,动作迅猛,擅于潜近伏击。
此刻她既能发现它,便意味着他们已进了他的捕猎范围。
长疏抬手抓住方凌的袖子,将他拉至身后,侧头压低声音。
“听我说,一会你用尽全力向左前方跑,至少跑出这片林子再停下来,不许回头。”
这会,方凌也意识到了危险,他大气不敢出,却仍固执地想留下。
“我走了,你怎么办,我不能做弃师而逃之人。”
已经没有时间争执,那花豹甩爪狂奔而来,长疏狠踹了他一脚,冲他喊道:“快滚,没有你拖累我才能脱身!”
方凌反应过来,迈开步子狂奔起来,听得身后豹子低吼的声音,也不敢回头,咬着牙一路狂奔出林。
林边肃冷,一时竟听不到林中一点声响。
方凌反复踱步,嘴里念念叨叨,脖子抻得都长了几分,始终不见人出来。
等了不知多久,他实在心焦,从地上捡了块还算尖锐的石头,便想再入林。
刚回身,就见长疏提着长剑,满身是血的立在他面前。
见他抱着块石头,一脸视死如归,长疏抬手擦掉脸上的血迹,轻笑出声。
“怎么打算的,准备用这块小石头砸晕那豹子?”
方凌也顾不上被嘲笑,扔了石头赶忙凑上前。
“你怎么样,你……我都怕你死在里面。”
听他嗓音里都带了颤声,长疏敛了笑意,将滴着血的剑在雪地上蹭了蹭,随后收剑入鞘。
“为师的身手,竟被你如此小看。”
在长疏口中,自称方凌师傅更像是一句调侃。
可在方凌心里,她确是自己除父母外,最感激信任的人。
没有她,方凌根本不知道自己如今该是何境地,更遑论为父母报仇雪恨。
今日,她若为掩护自己而出了事,他将不会原谅自己。
于是剩余路程,方凌硬是抢过她身上所有的包袱,扶着她一步步走回去的。
长疏浑身是血回城的消息很快传到申园,彼时燕君尧正在查阅书册,捏在他手中的书页被骤然撕开了半边。
长疏回来便回了自己的遮流园,将周身的血腥气洗净后,她便躺到床上。
没多久,门外传来敲门声,是潘仁。
她拖着疲累的双腿,随意扯了件披风罩上,便去开门。
“长疏姑娘,我正巧路过,得知你已回来了,便想来问问,你此行可还顺利?”
潘仁将她周身粗粗看过,见她应是安然无恙,暗自松了口气,下意识向身后瞥了一眼。
这微小的动作,自然逃不过长疏的眼睛。
她视线转到院外,拐角处那抹熟悉的衣角,不必猜也知是谁。
长疏迈过门沿,站在廊下扬声说道:“公子既然来了,为何不肯现身。”
“难道挂心我,是让你如此难堪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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