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渡月城十 问签

嘉北南路,绿树掩影中坐落着本地最大的妓场。它占地颇广,建有三院十五楼,一应陈设都是其他地方不能比的。俗话说见字识人,想要了解一个人可以通过他的作品来揣测,那么去过了秦风苑,就知道它背后的那个人是多么厉害的人物,无论大小事务均井井有条,入院甚至还能瞧出一点儿风雅。

人们只知道秦风苑老板娘的名字——秦湘蔷。她不常露面,相比起拱桥对面楚墨苑的主人,可谓深居简出得多。关于她最大的谈论还是七八年前她从石榴弯儿买的那个孩子,有人曾亲耳听见那孩子叫她‘娘亲’,在这些传闻中秦湘蔷的回应是很模糊的,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岁月匆匆,那暗地受关注的孩子如今也是一个肆意张扬的俊美少年了。

“赵轶呢?”

门口闷声一撞。

窦槊抬头,只见映燕半弯腰扶着门,一张小脸冷白,额间冒汗。映燕是楼上雅役木千暖身边的人。

窦槊赶忙搁笔去扶,“出什么事了?”

“史哥儿,”映燕缓口气,仍是一副受了惊吓的模样,“史长南叫他过去。”

秦风苑里人多事杂,不是谁都能和谁说上话。窦槊和赵轶他们一起伙着长大,映燕来找他帮忙无可厚非,毕竟木千暖和赵轶没什么交集。但正因为两人没什么交集,这事才蹊跷了。

窦槊停一瞬,道,“赵轶今天应该当值,我陪你去找。”竹径里门一合,两个人匆匆走在杂白鹅卵石子路上。

雕花的游廊在院子里九折迂回,两人从不见光的耳道出来,看见大门那儿守门的一高一胖熟面孔,站得挺直。眼一扫,王虎果然在。虎哥前头一个挺拔的背影挡着,是钱闲。

窦槊给映燕使了眼色,两人退回去,从偏门进了大堂。小二层栈楼的中央雅妓或歌或舞,客人们在环座上围着温软细腰,嘈声劝饮。暗处几个看守的杂役围在一处,小声交谈。

两人走近,听其中有人道,“十几支队伍从去年打到现在,春赛、秋赛搞各种名堂,咱东家这场戏未免做的太久了,圈了多少钱,那些人竟也心甘情愿。”

窦槊耳朵还没支起来,就听他那好友笑嘻嘻回,“别扯远了,加上司理那场,算算,你共欠我四十八文,快拿钱来。”

赵轶手一转摊在那人面前,一个褐色钱袋立即落上去,看样子对方也是早就算好了,一并给他。

“还能少你的。”那人笑哼道,“东家圈他们的,你圈我们的,怪不得都说你是她亲儿子呢。”

“说这些。”赵轶随口回,偏头看向沈遇。沈遇不像别人好脸色,白他一眼,掏了自己欠的那份扔给他,道,“这回不跟你对着押了,我也押徐诚。”

赵轶笑,“谁说我要押他了?”

什么时候了,他还笑得出来,映燕急得自己上手去拽他袖子,“赵轶!”

“你还能押李无歇……”沈遇话被映燕这一扯卡在嘴里,没说下去。一圈人都朝她看过来,映燕松了手,“史哥儿在木姑娘那儿叫你过去一趟。”

赵轶看她,“木千暖?”

窦槊侧身挡在映燕前头,“风口浪尖上还偷摸赌呢?几位?”

沈遇道,“不是你们赌红绡榜的时候了?”

引了一阵笑声。

赵轶围着映燕去了旁边,“啥事?”

映燕看一眼那群还在打量他们的人,语气发急,“你先跟我走,路上说。”

赵轶步子轻快,下了游廊。越近西楼,人声渐少,映燕的声音在后面跟,“往日,史哥儿都是临初一、十五的来,这阵子来得勤。今儿又来了,没听几句,便拉了木姑娘下棋闲聊,说是要给木姑娘赎身。”

赵轶脚下险些一绊,“木姑娘怎么回?”

“她哪里敢,吓得说不出话,先行跪了。史哥儿又问她‘怎么不肯’。”映燕一顿,支吾道,“许是逼急了,木姑娘扯谎道她心里有人了。”

“我啊?她说的我?”赵轶此时比先前听到赎身两个字还要觉得可笑,“史长南这也信?”

“就是不信,才找你去的嘛。”映燕慌道,“这可怎么办?要是东家知道了可怎么办?”

“你别慌。”赵轶的声音极具少年特色,朝气又骄狂,听着倒是像有主意的样子。

映燕忙问,“你有法子了?”

“不是,我在想,让东家知道木姐儿跟客人要赎身,还是木姐儿和我私定终身,哪一个会好一点。”赵轶道。

说话间两人已经上了西楼,西楼没有名字就叫西楼,两栋楼,中间栈道相连,住着没有尘欢的雅役,和北岐院相通。木千暖住里面那栋,面南第二间,再往里住着胡青青。

这两间屋子是西楼红门,贴出的红绡榜一直是西楼的前一前二,花钱的听客们之间一直暗暗较劲。两位雅役本身呢,算不上有敌意,但也从未交好过。而赵轶与胡青青是拜把子兄妹的交情,时常往西楼里来,木千暖再怎样避而不闻,也该知道他和胡青青的关系,求到他身上确实是令人费解。

两人站在通风的木梯上,屋里一片寂静。赵轶走在前面,没叩门。

“赵轶你帮帮姑娘。”秦湘蔷的手段他们都知道,映燕早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她一心只想着,这事万不能传到东家的耳朵里。

整个人的状况就跟脱水了没什么两样。

赵轶一笑,抬手将她跑乱的碎发拨正,语调轻松,“记住,遇事自己先别乱。我知道轻重。”他本是想问问木千暖有没有说别的,免得到时候问些细节,穿帮了就不好了。不过,看映燕这样子,她要是知道些别的早一股脑说了。

“嗯。”映燕吸吸鼻子,缓了口气。

赵轶反身敲门,一个穿蓝紫绣纹的小厮将门打开,并不是苑里的装束。屋里的淡淡清香扑面而来,赵轶微微弯腰,低头道,“听说史哥儿找我。”

对方道,“是,我们公子有些话问你。”

两人跟着小厮进屋。木千暖还伏在地上,配上这满屋清香,像一朵掉在地上的木槿花。

“见过史哥儿。”赵轶看向主座上垂下来绿色绦子。

“把头抬起来。”史长南年纪也不长,是渡月城人尽皆知的未过成礼的纨绔。

他手搭在软枕上,墨绿色的高档衣料折出光泽,一身配饰,随意的编发挂着奇形怪状的玉珠,整个人显得懒散又贵气,完全衬得起他在外的名声。一双下眼白的眼睛,恰似沈遇,不知道是不是更为精致的面孔,看上去竟比沈遇的还要柔和一些。

沈遇那一双眼,叫旁的人一看,便知这人有一身不怕死的暴脾气。赵轶有着这样凶神恶煞的好友,如今见了史长南这弱一点的眼神,心里更是没怎么怕。

史长南指尖敲两下小鼻烟壶,发出清脆的声音。“说说吧,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赵轶和地上木千暖对视一眼,木千暖遥看着他,眼神坚定,头也不偏不倚——一点儿提示也不给,专做一个含情脉脉的样子。赵轶心叹一声,面上一惊,扑哧也跪下去,“求史哥儿成全!”

可笑他和木千暖头次正经见面,就得编前尘往事。

赵轶不是窦槊,不能随手一写,便写出让绘春楼哭成一片的故事。“我们,不是什么上的台面的。”

史长南道一字,“讲。”

赵轶计上心头,装出些哭意,讲起了他和胡青青,“那时我们初进苑子,身段样貌好的全部归到西楼里,练上三个月技艺,若是学的到,便留下来,学不到,男的就依旧是杂役分发下去做活,女子就得进将未楼。”将未楼便是前院寻常勾栏之地。

“我不通乐理,识字不多,能安分留在苑里已经是当时所求,并不上进,时常受罚。有天夜里,我在寒风里念字,听见一阵琴音,听得入了迷。一连好几个晚上,我想这个人弹得真好听,存了想去看看的心思。”

史长南呵一声,打断他,“你日日受罚?”

赵轶声色不改,“是,谭先生很是严格。深夜院子里罚着一群人,并不止我一个。”

头上史长南道,“秦风苑不同于寻常妓馆,就是多出这种不知从哪儿生出来的雅正气息,想来就是得益于这位谭先生了。”他说到这儿,沉默稍许,又道,“你讲吧。”

胡青青是异族人,语言不是很通,练的是凤首箜篌,一种近乎失传的乐器。

在整个习琴的过程,基本是心中回想技艺师傅的指法,一切琴谱乐理书籍对她来说都是天书。

相比于其他人,她的处境更为艰难。

“那天,琴声很难听,响了一阵儿就停了。我偷偷跑过去,看她在擦耳朵,觉得很奇怪。”赵轶回想起那天月光里,胡青青的高鼻深眼,一看就十分异域的孩子,正偏头往耳朵里塞棉花。两人一对视,谁也没闪躲。

“我走过去问话,她没回,从耳朵里扯出来棉花给我看,那上面浸了血,捏棉花的手指上也是被琴弦割出的一道道伤。”赵轶道,“她说她要留在西楼。”那场景触目惊心,何必言说,赵轶一下子就明白了。“在这里男子始终方便些,我给她带了药,一来二去就相识了。”

或许是胡青青初见时的坦然,或许是赵轶唯独听得懂她的琴声,总之他想为她做些什么。

赵轶教她说话,教她认字。

“算到今天,也是七年情谊。”赵轶加重语气道,“旁的人遇到史哥儿这样的贵人,自是千恩万谢。只是我们两个,虽未讲明,但心意相通,唯求相守。求史哥儿成全!这事若叫东家知道了,我们只有死的份!”

他的胡言乱语到这儿就结束了,头往地上一磕,打算听天由命了。大不了抢在史长南前头,如实告知秦湘蔷,左不过是追究木千暖平日和客人越矩的事,他就是个临机应变的,怪不到他身上。

史长南那边的清脆的敲击声在安静的屋子里十分炸耳。

映燕咬着牙关,祈求上天能让他们渡过这一劫。

史长南问,“遥遥相望也叫相守?”

没人敢出声。

“既是烟尘之地,就不会独善其身。就算不是今日的我,也会有其他人。”史长南叫道,“赵轶。”

赵轶抬头看去,史长南在笑,有点子悚然。

他问,“你今日的和盘托出,是为了你们七年的情谊?还是为了自身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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